第55章 酱油瓶碎,温情显(2 / 2)

他并没有急着去拖那片显眼的酱油污渍,而是从污渍的外围开始,由外向内,一圈一圈地、耐心地擦拭。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躬着,腰弯得很自然,没有一点僵硬——他知道陈清清的腰不好,所以自己平时干活时,也会注意保护腰,尽量不做太伤腰的动作。他的神情很专注,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而不是在清理一片酱油渍。

水磨石地面很粗糙,上面有很多细小的纹路,酱油很容易渗进去,擦起来很费劲。他拖第一遍时,地面上的酱油渍只是淡了点,还是能清晰地看到痕迹。他没有着急,而是拿着拖把又走到水缸边,重新浸湿、拧干,然后回来再拖一遍。这样反复拖了三四遍,地面上的深色才渐渐变淡、扩散,最终只留下淡淡的水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但路修源似乎觉得还不够。他直起身,皱了皱眉,看着地面上那淡淡的水痕,觉得还是不够干净——要是顾客不小心踩到,可能会滑倒,而且酱油的味道也还在。他又转身走回后院,这次没有拿拖把,而是从墙角拿起一块专门用来擦货架的旧抹布——这块抹布比陈清清擦柜台的抹布更粗,是用旧帆布做的,吸油性好,擦得也干净。他把抹布放进水缸里,搓洗干净,然后用力拧干,直到抹布不再滴水,才拿着抹布走回来。

他蹲下身,用抹布将刚才拖过的地面,尤其是瓷砖接缝处可能残留的酱油印迹,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他的手指抠进接缝里,一点一点地把残留的酱油擦出来,指甲缝里沾了点灰,也沾了点酱油的颜色,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他蹲在地上的样子,背影显得更加宽阔,阳光落在他的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干净的地面上,格外显眼。

陈清清这时已经给男人重新打好了酱油。她把酱油瓶递过去,还特意用干净的布擦了擦瓶口,笑着说:“同志,您拿好,这次慢点儿,别着急。”男人接过瓶子,双手紧紧攥着,连声道谢:“谢谢同志,谢谢同志!您真是个好人,下次我还来您这儿买东西!”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和票,非要多给一毛钱,说是赔刚才打碎的瓶子,路修源赶紧拦住他:“同志,真不用,一个瓶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快拿着钱,别迟到了。”男人推辞了半天,见路修源态度坚决,只好把钱收起来,又说了好几声谢谢,才快步走出商店,脚步比刚才从容了些,也不那么着急了。

陈清清站在柜台边,静静地望着路修源忙碌的背影。商店里其他的同事也都看了过来,布匹柜台的王大姐一边整理布料,一边小声对旁边卖文具的小李说:“你看修源,多靠谱,对清清也好,清清真是有福气。”小李点点头,笑着说:“可不是嘛,上次我搬货搬不动,还是修源帮我搬的,人踏实。”张奶奶也笑着说:“这小伙子不错,心眼好,清清跟他过日子,放心。”

路修源擦完地面,又站起来,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残留的酱油渍和玻璃碴子,才满意地点点头。他把抹布拿回后院,放进水缸里搓洗干净,晾在绳子上——绳子是他在墙上钉的,专门用来晾抹布和拖把。然后他又用水瓢舀了点清水,冲了冲手,把手上的酱油味和灰洗掉,才甩了甩手,走回副食品柜台。

店里暂时没有了其他顾客,春日上午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随着风轻轻晃动,像是在跳舞。空气里只剩下隔壁布匹柜台传来的扯布声——王大姐正在给一个顾客扯花布,布是浅蓝色的,上面印着小碎花,是今年最时兴的样式,扯布时发出“沙沙”的轻响——还有算盘珠子的轻响,是卖文具的小李在算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很有节奏。

陈清清从柜台下拿出自己的搪瓷缸子。缸子是去年她评上“先进工作者”时发的,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色的大字,字的旁边还有朵小小的向日葵。缸子里装着早上泡的茉莉花茶,茶叶是她自己晒的——去年夏天,她在院子里种了几株茉莉花,花开的时候,她就摘下来晒干,装在小纸包里,放在抽屉里,想喝的时候就抓一把泡上。茶水还温着,不烫嘴,刚好能喝。

她把搪瓷缸子递过去,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心疼:“累了吧?喝口水。”

路修源接过缸子,手指碰到缸子的边缘,能感受到温热的温度。他仰头喝了几大口,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滋润了他因刚才干活而有些干燥的嘴唇和喉咙。他喝得有点急,茶水顺着嘴角流了一点,滴在工装的衣襟上,留下个小小的湿痕。陈清清赶紧伸出手,用自己的袖口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动作很自然,像是做过无数次一样。

路修源放下缸子,看向陈清清,眼神里带着点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腰,动作很轻,像是在检查她有没有不舒服:“说了让你别急着弯腰,你那腰能受得了吗?以后这种事,等我来,听见没?”他的语气有点严肃,但眼神里的温柔却藏不住——他知道她的腰不好,每次看到她弯腰干活,心里都疼得慌,总想着能多替她干点就多干点。

陈清清没有辩解,只是往前走了一小步,轻轻地、自然地将额头靠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膀上。隔着厚厚的工装,她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还有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混合了肥皂的清香、机油的淡淡味道,还有阳光的味道,这是她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像是找到了最温暖的港湾。

“修源,”她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点哽咽,“你总是这么好。”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太多。好在他对工作的认真——不管是整理螺丝,还是清理酱油渍,都做得一丝不苟;好在他对同事的热心——谁有困难,他都会主动帮忙;更好在他对她细致入微、近乎本能的呵护——从不让她干重活,记得她的腰不好,知道她喜欢喝茉莉花茶,甚至连她擦柜台的抹布边角都记得缝上她喜欢的粉色布条。

路修源的身体似乎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而微微僵了一下。这是在公共场所,虽然七十年代末的社会风气已经不像前些年那般严苛,但男女之间过于亲密的举动还是很少见的。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见王大姐和小李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有注意他们,才放松下来。他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动作很轻,怕被别人看到,却又足够让她感受到他的在意。

他低下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姑娘。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发丝上,泛着柔软的光泽,有几根碎发贴在她的脸颊上,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他能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是肥皂的清香,还有点淡淡的阳光味,很好闻。他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姑娘,下乡插队时,她总是跟在他后面,喊他“路大哥”,那时候的她,眼睛里满是懵懂,却很坚强。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只刚刚用力拧过拖把、此刻还带着点水汽和薄茧的大手,非常轻柔地、带着无限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动作有点笨拙,怕把她的头发揉乱,却充满了呵护。他的指尖划过她的发丝,能感受到发丝的柔软,心里也跟着软了下来。

“傻话。”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点无奈——在他看来,对她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不需要说出来的,更不需要她特意道谢,“对你好,不是应该的么?”

“应该的”三个字,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仿佛这是天地间最朴素的真理。没有山盟海誓的华丽辞藻,没有轰轰烈烈的承诺,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显厚重,更能打动人心。

陈清清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酸酸涩涩的,又甜得发胀。她想起他们一起在乡下插队的日子:那时候条件苦,住的是土坯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路修源总是把暖和的被子让给她,自己盖着薄薄的旧被子;她生病的时候,他半夜冒着寒风去公社的卫生院买药,回来时脸冻得通红,手也冻僵了,却第一时间问她难受不难受;她想家的时候,他会给她讲部队里的趣事,逗她开心,还会偷偷塞给她一颗难得的水果糖,说“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她又想起他们先后回城,都被分配到这家百货商店工作:刚回城的时候,他们没地方住,路修源找朋友借了间小房子,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屋,却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她喜欢花,就在窗户边种了几株月季花,花开的时候,整个屋子都香香的;她每次值晚班,他都会等她下班,然后陪着她走回住处,路上会给她买个烤红薯,暖手又暖心。

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像一颗颗小小的珍珠,串联起他们的日子,平凡却充满了温暖。

她微微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还有毫不掩饰的深情。她看着他,嘴角漾开温柔的笑意,那笑意里满是幸福和满足。

路修源看着她的笑容,心里也暖暖的。他想起早上出门时,路过镇东头的肉铺,看到肉铺门口排了长队,听说是今天来了点肉骨头,虽然不多,但能熬汤喝。他知道陈清清最近脸色有点白,可能是累着了,需要补补,所以心里盘算着下午下班早点去排队,买点肉骨头回来给她熬汤。

“下午下班,我去肉铺看看,”他开口说道,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实在,眼神里带着点期待,“要是能买到点肉骨头,晚上给你熬汤喝。你最近脸色有点白,得补补。”

肉骨头在当时是很稀罕的东西,不仅要凭肉票,还得去得早,去晚了就没了。路修源手里攒了两张肉票,本来想留着等过节的时候用,现在觉得还是给陈清清补身体更重要。

陈清清轻轻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有星星落了进去。她知道路修源为了买肉骨头,肯定会提前下班,去肉铺排队,甚至可能要排很久,但他从来不会说这些,只会默默地把汤端到她面前。“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期待,“我晚上等你回来。”

路修源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动作很轻,带着点宠溺:“嗯,我尽快回来。”

说完,他松开揽着她肩膀的手,转身要回五金柜台——刚才整理到一半的螺丝还没弄完,得赶紧弄好,免得下午忙起来顾不上。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正看着自己,嘴角带着笑,才放心地转身离开。

陈清清站在柜台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满是幸福。她拿起刚才擦柜台的抹布,又开始擦柜台——其实柜台已经很干净了,但她就是想做点什么,让自己的心情更平复些。她擦得很轻,很慢,嘴角一直带着笑,连眼神里都满是温柔。

路修源回到五金柜台,拿起刚才放下的镊子,继续整理螺丝。他把大小不一的螺丝按型号分开,放进不同的小格子里,动作很熟练,眼神也很专注。砂纸摩擦金属的声音“沙沙”作响,与店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顾客的低语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平凡却充满烟火气的日常图景。

地上的酱油渍早已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发生过那个小小的意外。但那份在琐碎日常中自然流露的体贴与守护,却深深地印刻在了两个人的心里,也悄然温暖着这个属于七十年代末的、正在慢慢解冻的春天。

阳光缓缓移动,从窗户的左边移到了中间,又慢慢移到了右边,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渐渐交叠在一起。在这个物资匮乏却情感真挚的年代,一句“对你好是应该的”,便是最深沉、最动人的情话了。而他们的故事,就像这青石镇的老街,平凡、绵长,却自有其坚韧而温暖的内核,在时代的变迁中,缓缓向前铺展。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更多的琐碎和意外,但只要有他在身边,陈清清觉得,什么都是可以期待的。她看着路修源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渐渐散去的薄雾,心里像灌满了温水,暖得发烫。她知道,只要他们在一起,不管日子有多平凡,都会过得像这晨光里的酱油香一样,醇厚而绵长,满是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