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翻涌的灰雾,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体,而是凝成了某种粘稠的、活物般的胶质,正拼命挤压着那道由寂灭之铎撕开的裂隙。
刺耳的刮擦声从裂隙边缘传来,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指甲,正疯狂地抠挠着现实世界的壁垒。
顾玄瞳孔一缩,再无半分探究的欲望。
此地绝非善地,那“代行体”的碑文,那与镇魔殿相似的废墟,以及那句来自镇魔殿深处的低语,都昭示着一个远超他目前层次的巨大漩涡。
留下,就是死。
没有丝毫犹豫,他身形一转,裹挟着魔化獍首,化作一道残影向来路疾冲而去。
然而,仅仅奔出百丈,他前冲的势头便戛然而止。
来时的那座由森森白骨铺就的浮桥,此刻已崩塌了大半。
断裂的豁口狰狞地敞开着,下方不再是漆黑的河水,而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深渊。
那深渊之中,竟是由成千上万条扭曲、纠缠的手臂构成!
它们彼此缠绕、攀附,形成了一张绝望的巨网,每一只向上伸出的手掌,指节都诡异地扭曲如钩,似乎要将任何坠落之物都撕成碎片。
就在他停步的瞬间,远处浓雾深处,隐约传来一声非人的、满足的咀嚼声,那是面蚀巨影在吞噬亡魂。
紧接着,下方深渊里的万千手臂竟齐齐抽搐了一下!
那细微的、仿佛痉挛般的动作,让顾玄心中陡然升起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这座由尸骸构筑的巨桥,这片看似死寂的土地,并未真正死去!
“虚步踏影!”
顾玄心念电转,毫不迟疑地催动了刚刚获得的神通。
他一步踏入脚边一块枯骨投下的浅淡阴影之中,身形瞬间消失。
下一刻,他已如鬼魅般出现在数十丈高的半空。
居高临下,眼中的渊瞳自行激活,幽光扫过全局。
一幅宏大而诡异的画卷在他识海中展开——他所见的所有浮桥,无论是完整的还是断裂的,连接在一起,竟真的勾勒出了一具躺倒在地的巨大人形轮廓!
这具“尸桥之躯”头朝西,脚向东,宛如一位在远古岁月里被击倒的巨人,其遗骸化作了这片土地的基石。
每当面蚀巨影吞噬一道亡魂,这具庞大的尸骸便会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颤动,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苟延残喘。
前方,倒悬天际的黑河是唯一的去路。
就在顾玄思索如何渡河之际,河心深处,一叶完全由透明晶体构成的小舟,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舟上站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模糊不清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根看似普通的竹竿,却在每一次轻点虚空时,都让周围的灰雾荡开一圈圈涟漪。
虚空摆渡人,舟无底!
他将小舟停在断桥不远处的河面上,没有开口,只是朝着顾玄的方向,缓缓伸出了自己枯瘦的手掌。
这不是敌意,而是一种索取。
顾玄的灵觉在疯狂示警他没有迟疑,并指如刀,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划,一滴蕴含着他强悍气血的暗金色血液滚落,精准地朝着小舟飞去。
然而,舟无底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了自己的耳朵,那模糊的面容上,仿佛有一双眼睛正穿透时空,凝视着顾玄的灵魂深处。
他要的不是血肉,是声音。
更准确地说,是一段“未说完的遗言”。
这是幽壤界的规则,也是舟无底的怪癖。
他收集那些消散在世间的、最深沉的遗憾,以此为渡资。
顾玄周身的杀气与冷酷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他沉默了。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有尸山血海的战场,有尔虞我诈的背叛,有挣扎求生的每一个日夜。
但那些都不是遗憾,只是经历。
最终,一幕早已被他深埋在记忆最底层的、模糊的童年光景,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情绪,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声音低语道:
“娘……别丢下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滴殷红的血珠,竟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滴入下方的手臂深渊。
舟无底那模糊的身影似乎微微一颤。
他缓缓收回手,小舟无声地靠了过来。
在顾玄踏上小舟的刹那,他眼角余光瞥见,那透明的船底之上,一道新的刻痕缓缓浮现,与无数道旧的刻痕并列在一起。
那古老的文字他虽不识,其意却直接烙印进他的神魂:
“第九次轮回,仍未断。”
小舟离岸,刚入黑河,河水骤然沸腾!
无数张没有五官、只有一道道翕动裂隙的人脸从水中猛地探出,它们的目标不是顾玄的肉身,而是他倒映在漆黑河面上的影子!
它们争先恐后,张开裂隙,似乎要将那影子活生生撕碎、吞噬。
“一群被截留的残识。”
顾玄催动渊瞳,瞬间看穿了它们的本质。
这些并非普通怨灵,正是南荒那些在血月之下被“燃尽”的亿万百姓!
他们的命运本该彻底终结,却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截留于此,化作了维持这条黑河、乃至整个幽壤界通道运转的“燃料”!
他冷哼一声,翻手取出那枚【魂烛残芯】。
神念催动,残芯之上那豆大的火苗瞬间腾起三尺高的紫色火焰!
紫焰并非灼热,而是一种针对灵魂的极致净化与威慑。
火焰所过之处,那些探出水面的人脸发出了无声的哀嚎,纷纷退散,重新沉入河底。
一直沉默不语的舟无底,此刻竟微微侧目,瞥了一眼那紫色的火焰,罕见地开口了,声音如同两块朽木在摩擦:“火能照路,也能烧门……小心点用。”
小舟行至河中央,在一处由巨大青铜锁链连接的悬空石台上短暂停靠。
石台之上,一个孩童正长跪不起,他双手高举,吃力地捧着一座沉重的青铜烛台,身上被十三根粗大的铁链死死锁住,另一端则没入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