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发髻散了,一根廉价的木簪掉在泥水里。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上,溅满了黑色的机油和白色的豆腐脑,显得狼狈不堪。
听到李苏的声音,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缓缓回过头。那是一张惨白如纸的小脸。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但在看到李苏的那一刻,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昏倒。她先是低头确认怀里的老人没事,然后又看了看那口虽然翻了、但因为被她护着而没有碎裂的铁锅。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她抬起头,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委屈地看着李苏:“你……你这铁牛,把我的卤子全喝了。”
李苏愣在原地。他设想过无数种反应:痛哭流涕、歇斯底里、或者跪地求饶。但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差点没命的关头,她心疼的,是那一锅熬了三个时辰的卤子。
这是一种何等卑微,却又何等顽强的生命力。
“李大人!李大人您没事吧?!”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终于赶到了。魏忠贤跳下马,看到李苏满脸是血(其实是擦伤),吓得魂飞魄散。这可是他的摇钱树啊!
“哎哟我的祖宗哎!您要是伤着了,皇爷非扒了我的皮不可!”魏忠贤冲过来扶住李苏,随即转过头,那张刚才还满是关切的脸,瞬间变得阴狠毒辣。他指着那个还在发抖的姑娘,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挡路的蚂蚁:“这帮贱民!竟敢在御道上摆摊,惊了神车,伤了李大人!”“来人!把这对祖孙抓起来!乱棍打死!扔去喂狗!”
“是!”几个番子拔出刀,凶神恶煞地扑了上去。苏婉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抱住奶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慢着!”
一声怒喝。李苏猛地甩开魏忠贤的手,大步冲过去,挡在了苏婉面前。他浑身是泥,眼神却比那蒸汽机车还要烫人。
“厂公,车翻了是因为连杆断了,不怪她。”李苏盯着魏忠贤,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大人,您心善。”魏忠贤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但这等贱民,惊了驾就是死罪。杀了也就杀了,免得晦气。”在他的世界观里,这种底层百姓的命,甚至不如这车上掉下来的一颗螺丝钉值钱。
“她是人。”李苏的声音有些沙哑,“这车也是人造的。人造的东西坏了,却要拿人命来填,这是什么道理?”
魏忠贤愣了一下。他看着李苏那双坚定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位平日里只会钻研奇技淫巧的李大人,骨子里有种让他看不懂的执拗。为了两个贱民,不惜跟他翻脸?魏忠贤是个聪明人。现在的李苏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是他的财神爷。为了这点小事得罪李苏,不划算。
“行行行,李大人说是啥就是啥。”魏忠贤摆摆手,让番子退下,换上一副笑脸,“既然李大人求情,那就饶她们一条狗命。咱们回吧?太医还在等着呢。”
李苏没有理会魏忠贤。他转过身,蹲下来,视线与苏婉齐平。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大概有一两重的碎银子,那是他原本打算赏给工匠的。他把银子轻轻放在苏婉面前那块还没碎的盘子里。
“这银子,赔你的卤子。”李苏看着她那双清澈却依然带着恐惧的眼睛,放缓了声音:“明天这个时候,我还来吃。记得……多放点木耳和黄花菜。”
苏婉愣愣地看着他,手里攥着那块带着体温的银子,不知所措。她见过横行霸道的官差,见过欺压良善的流氓。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官。那个钢铁怪物那么可怕,可这个从怪物肚子里爬出来的人……似乎,不坏。
李苏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根断裂的连杆。断面粗糙,满是砂眼。这就是大明的工业现状。外表看着光鲜,骨子里却是脆的。想要这台战车跑起来,想要护住像苏婉这样的人,光有钱不行,光有权也不行。
得有钢。真正的、千锤百炼、宁折不弯的好钢。
李苏转过身,走向那堆废铁,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却又无比坚定。“满仓,回炉。”“今晚不睡了。咱们炼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