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9日,宝应县的天似乎比往常迟了些才肯亮。清晨五点半,县城北边那片六层楼的老小区还浸在朦胧里,李胜躺在床上,耳畔全是妻子陈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他侧过身,借着窗帘缝漏进的微光望去,陈杰蜷缩在床沿,怀里紧紧抱着张塑封照片——那是刚满20岁的李倩月,高马尾束得利落,白色连衣裙衬得她格外清亮,站在南京玄武湖边笑出右边嘴角的小梨涡,阳光落在发梢,暖得像场不会醒的梦。
今天是女儿遇害两周年的日子。两天前的7月7日,西双版纳中院的法槌落下时,李胜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被告人洪峤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法官的声音刚落,陈杰突然瘫倒在旁听席,眼泪砸在冰凉的地板上,闷响像锤子敲在人心上。走出法院,西双版纳的太阳辣得刺眼,李胜扶着浑身发软的妻子,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忽然觉得隔了层玻璃:这两年,他们就像在深水里溺着,直到此刻,才算勉强探出头,能喘口完整的气。
时间倒回1998年9月,西安丰镇粮管所的宿舍里,老电扇吱呀转着驱散夏末的闷热。李胜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手止不住地抖——在部队扛过五公里越野、摔过无数次跤的硬汉,从没这么紧张过。陈杰躺在床上,虚弱地拉过他的手,把女儿小小的拳头放进他掌心:“叫倩月吧,像月亮一样亮。”
那时的李胜刚退伍,个子不足一米七,肩膀却挺得笔直。每天凌晨五点半,他准会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去镇上上班,车筐里永远装着陈杰煮的鸡蛋,还有用军用水壶装的凉白开——那是他当兵时带回来的,保温效果格外好。农忙时节赶不上末班车,他就睡在粮管所的稻草棚里,夜里听着虫鸣翻来覆去地想:女儿今天哭了吗?学会新的翻身动作了吗?
2008年,为了让倩月去县城读小学,夫妻俩咬着牙贷了款,在城北买下两室一厅的房子。每月1600块的房贷压得人喘不过气——李胜月薪3200,陈杰在乡镇幼儿园当老师,工资才2100。陈杰开始给女儿改衣服:李胜的旧衬衫剪短袖子,缝上蕾丝边,就是倩月的新裙子;李胜索性戒了烟,省下的钱全用来买奥数书和绘画笔。
西安丰镇小得很,一条水泥路从东头通到西头,小卖部飘着辣条香,尽头就是中心小学。倩月每天背着粉色书包蹦跳着上学,傍晚总能在路口看见李胜——他骑着电动车,车座上的塑料袋里装着女儿爱吃的麦芽糖。冬天,他把女儿的手揣进自己棉袄口袋焐热了才让她坐后座;夏天就买根绿豆冰棒,看着她小口啃得嘴角沾冰渣,笑着用袖子擦掉。
“倩月是我们家的骄傲。”陈杰跟亲戚聊天时,总爱翻出女儿的奖状。客厅一面墙都贴满了:数学竞赛县级三等奖的边缘有点卷,绘画比赛二等奖沾着点颜料,三好学生奖状用透明胶带补过——那是倩月小时候不小心撕坏的,她哭了半天,李胜连夜粘好,哄她说“奖状还在,荣誉就还在”。
有次倩月得了作文奖,攥着奖状光着脚冲进屋,扑进陈杰怀里喊:“妈妈你看!老师说我写的《我的爸爸》最好!”陈杰读着作文,当读到“爸爸的手很粗糙,却能把我举得很高”时,眼泪突然掉下来。那晚,李胜踩在凳子上,比划了半天把奖状贴在最显眼的地方,生怕歪了半分。
2011年夏天,倩月拿着实验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在院子里蹦了三圈。那是宝应县最好的初中,每个乡镇只招两人,她是西安丰镇的“幸运儿”。报到那天,陈杰给她买了印着helloKitty的粉色书包,还有双她念叨好久的白色运动鞋——“同学们都穿这样的鞋”。
可上了初中的倩月变了。从前考完试总第一时间递成绩单,如今却把卷子藏在书包最底下;往日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常躲在房间对着手机发呆。李胜夫妻俩急得找班主任,对方只说“倩月很乖,但上课总走神”;问女儿,她只低着头小声说“我会努力的”。
直到初三下学期,倩月的好朋友小敏才偷偷告诉陈杰真相:“阿姨,倩月喜欢班里一个男生,那男生成绩不好,她就故意考差,想跟他上同一所高中。”陈杰手里的青菜“啪嗒”掉在地上,看着厨房里约一米六的女儿背影——扎着马尾的模样还像个孩子,怎么就懂拿前途赌爱情?那晚,她没骂女儿,只是坐在床边摸着她的头发哭:“傻孩子,你的未来比谁都重要啊。”倩月埋在她怀里哭:“我知道错了,可我放不下他。”
中考成绩出来,倩月只够上县城最差的公立高中。李胜蹲在门口抽了半包烟——不是气成绩,是疼女儿把前途当儿戏。可当女儿红着眼递来一杯水,他立刻掐了烟,笑着说:“没事,高中好好学,一样有出息。”
高中三年,倩月的成绩虽平平,却在别处闪着光。她当学生会主席,组织运动会凌晨五点就去布置场地;参加校园歌手大赛唱《后来》,台下同学跟着哼唱,灯光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县运动会100米夺冠时,她冲过终点线对着看台喊“爸爸妈妈,我赢了”。
小敏说,高中时追倩月的人不少,她都没答应。直到高三谈恋爱,那段感情却没撑过半年——男生出轨了。倩月在宿舍哭了三天,断断续续跟小敏说“我以为他是对的人”。那时小敏就觉得,倩月太单纯,把爱情看得太重,掏心掏肺时忘了保护自己。
2017年夏天,倩月拿着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跟父母去了南京。学校在江宁区,离文鼎广场不远,冬天校门口烤红薯的香味能飘到教学楼。学空乘专业的她跟陈杰说:“妈妈,我以后要当空姐,去很多地方,给你带全世界的特产。”
刚上大学的倩月像颗沐光的种子,飞快地绽放。大一进学生会,活动结束再累也会把场地收拾干净,笑着跟学姐说“下次还来帮忙”;加入茶艺社和摄影社,茶艺老师夸她“泡茶时格外专注”,摄影学长说“她拍的照片有温度”。
室友纯子至今记得她的温柔:“月底生活费花光一起吃泡面,她总把火腿肠分给我,说‘我不爱吃’,可我知道那是她的最爱。”倩月出去哪怕只到校门口超市,也会问室友“要不要带奶茶”“要不要带酸奶”。有次纯子跟室友冷战,倩月拉她去操场散步:“她不是故意的,就是脾气急,你主动点,她肯定会和好。”后来室友说“早想道歉了,就是不好意思”,纯子知道,全是倩月的功劳。
倩月对未来规划得清清楚楚。知道国内空姐要一米六五,自己差两厘米,大一下学期就报了日语班,每周三次晚上上课,刮风下雨从不缺席。日语笔记记得工工整整,“谢谢”旁边画着鞠躬小人,“对不起”配着道歉表情。后来又报雅思班,英语四级一次通过——这在专科院校里很少见。纯子说,倩月每天早上六点背单词,晚上图书馆学到闭馆,回宿舍还在台灯下练听力,有次起夜看见她趴在单词书上睡着了,手还攥着书。
为减轻家里负担,倩月在文鼎广场“小美好”服装店兼职。暖黄灯光下挂着各式女装,她穿什么都好看,不少顾客见了就问“这件多少钱”。一小时10块钱,每天工作10小时,一周5天,月赚2000块。她喜欢这份工作,穿新衣服就给陈杰发视频,转着圈问“妈妈好看吗”。陈杰既欣慰又心疼,女儿却总说“我能赚钱了,你就不用那么累了”。
兼职的钱倩月很少给自己花,大多用来买礼物。给腰不好的李胜买护腰仪:“爸爸上班戴着,腰就不疼了”;给陈杰买红色大衣:“妈妈穿显气质”;儿童节给表弟表妹买儿童手表:“弟弟妹妹能打电话找我了”。李胜感冒咳嗽跟她提了句,第二天就收到快递,里面有感冒药、止咳糖浆,还有张纸条:“爸爸,按时吃药,多喝热水,别太累了。”他拿着纸条看了好久,眼泪把纸都浸湿了。
2018年冬天的晚高峰,南京地铁1号线挤得人喘不过气。倩月背着书包拎着奶茶准备回校,一个外国人用浓重口音的英语搭话,手还想碰她的书包。她吓得后退,攥紧书包带不知怎么办。
这时一个男生走过来,一米九的个子,穿黑色t恤,胳膊上有肌肉线条,短发下眼神很亮。他用流利的英语跟外国人说了几句,对方皱眉离开。男生转身笑问:“你没事吧?”
这是倩月第一次见洪峤。后来她跟纯子说,当时洪峤的笑容像电视剧男主,声音低沉,让她心跳漏了一拍。洪峤加了她微信:“以后遇到这种事,别害怕,跟我说。”
接下来一周,洪峤每天找她聊天。说自己是南京本地人,父亲退伍军人,母亲公务员,住两室一厅,有银色大众车;说自己懂军事、会格斗,执行过“秘密任务”;还帮她纠正英语发音:“以后你当国际空乘,我帮你练口语。”
倩月彻底沦陷了,把他当成“英雄”。一周后洪峤表白,她立刻答应,把合影发进室友群。室友们说“他看起来好酷,像军人”,倩月心里甜甜的。
起初的恋爱确实甜蜜。洪峤带她吃西餐、切牛排,去紫金山说星星的名字,送她军用模型:“执行任务带回来的,送给你。”倩月把模型放书桌最显眼的地方,每天擦拭,当作爱的证明。
可慢慢的,破绽越来越多。洪峤从不带她去住处:“保密场所,不能带外人”;从不提工作:“说了对你不好”;偶尔消失几天,回来只说“执行任务”。视频时他那边总是黑屏幕:“任务中不能露脸,不能看环境。”倩月虽疑惑,却仍相信他“工作特殊”。
洪峤有个叫“第八军团特殊作战小组”的微信群,张晨光、曹泽清等人都有代号,他是“boss”。倩月偶尔见他发消息“紫金山集合练格斗”,他说群里都是“做保密工作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