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那个名字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与释然。
“……是……我……太蠢……太……自卑……”
他喘息着,每一次停顿都仿佛耗尽了力气。
“……觉得……自己……不配……站在……你……身边……不配……拥有……涂山的……温暖……”
积压了一生、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心结,终于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伴随着涌出的鲜血,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倾诉出来。不是为了求得原谅,仅仅是为了……解脱。
为了在走向永恒的黑暗前,卸下这副沉重的枷锁。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极其艰难地、缓缓扫过周围熟悉的景色——苦情巨树巨大的、散发着柔和金光的树冠,即使沾染了硝烟,依旧巍峨神圣;
远处依稀可见的、在战火中顽强挺立的涂山城轮廓;还有空气中,那即使混杂着血腥焦糊,也依旧无法被彻底掩盖的、淡淡的苦情树花香……
最终,那眷恋的目光,如同归巢的倦鸟,落回了容容满是泪痕的脸上。带着无尽的留恋,带着刻骨的温柔,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
“……涂山……没事了……就……好……”他喃喃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最深沉、最纯粹的守护之意。这里,永远是他灵魂深处认定的、唯一的家。即使他披上了魔君的外衣,行走在无边的黑暗里,这份归属感,从未改变。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了那只仅存的、伤痕累累的右手。布满焦痕和血污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着,微微屈伸着,似乎想要触碰容容沾满泪水的脸颊,想要最后一次感受那份记忆中的温暖与柔软。
然而,这微小的动作,对于这具早已油尽灯枯的残躯而言,已是无法承受之重。手臂仅仅抬起寸许,便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无法向上分毫。
最终,那只饱经沧桑、布满伤痕的手,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不甘,无力地、颤抖着……垂落下来。
这无力的垂落,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容容早已破碎的心上!她猛地伸出双手,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那只垂落的手,紧紧地、死死地攥在自己的掌心,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死神冰冷的怀抱中夺回!
就在这时,陈暮那双原本已涣散无光的碧色眼眸,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光彩!那光芒强烈、炽热,充满了无尽的祈求与渴望!
他死死地盯着容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灵魂的最深处都看穿!
“容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燃烧灵魂的急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扯出来,字字泣血!
“……我……好想……回家……”
“好想……再看你……教我……打算盘……”
“好想……再帮你……浇……花……”
简单的话语,描绘的却是他灵魂深处最卑微、最温暖的渴望。那是他迷失在黑暗中,支撑着他走过尸山血海、承受无尽痛苦时,唯一消逝却顽强存在的光亮。
是那个名为“陈暮”的少年,心底最纯净的、从未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角落。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头顶巍峨耸立、光华流转的苦情巨树!眼中充满了最虔诚、最迫切的祈求!仿佛那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
“苦情树……为证……”
他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最后的祷告,也如同最卑微的乞求:
“来世……我……还想……遇见你……可以吗?……”
“再……给我……一次……机会……”
“做一个……配得上……站在你……身边的人……”
话音落下,他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容容,那双爆发出最后光彩的碧眸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希冀,也蕴含着最深沉的、对可能被拒绝的绝望。
他在等待,等待着她最后的回应。这是他跨越生死,燃烧一切换来的、唯一的请求。是他灵魂在坠入永恒黑暗前,最后抓住的一根稻草。
涂山容容早已泪如雨下,肝肠寸断!陈暮这字字泣血的祈求,这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意,如同最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堤坝!
百年的等待,百年的误解,百年的痛心,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边的痛楚与怜惜!什么算计,什么得失,什么三当家的身份,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看着他眼中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却依旧固执燃烧的希冀之光,看着他枯槁脸上那近乎卑微的祈求,心如同被彻底揉碎!
“笨蛋!”
容容的声音陡然响起!
清晰、坚定、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苦情树下,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余音!她不再哭泣,泪水依旧在流淌,但眼神却变得无比澄澈、无比庄重!
她猛地将陈暮那只冰冷的手,连同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一同高高举起!
然后,在陈暮骤然亮起的、充满难以置信光芒的注视下,在苦情巨树巍峨神圣的注视下,在周围所有幸存狐妖震惊的目光中——
容容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的仪式感,重重地、按在了苦情巨树那虬结粗壮、流淌着温和金光的巨大根须之上!
树根传来温润而磅礴的生命脉动,仿佛古老神只苏醒的心跳。
容容挺直了背脊,仰起头,泪水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树根上,瞬间被柔和的金光吸收。她的声音,清晰、庄重、蕴含着涂山三当家无上的威严与最深沉的情感,如同誓言,如同神谕,响彻天地:
“我,涂山容容!”
“以涂山三当家之名!”
“以我半数妖力与记忆起誓!”
“今日,在苦情巨树见证之下!”
“与陈暮——”
她低头,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怀中那双爆发出璀璨光芒、充满了无尽希冀的碧色眼眸,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结此再世情缘!”
“生生世世——”
“不离不弃——!!!”
誓言落下的瞬间!
“嗡——!!!”
苦情巨树仿佛被这至真至诚、以全部妖力与记忆为祭的誓言彻底唤醒!整棵巨树,从深埋地底的庞大根系,到高耸入云的璀璨树冠,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无比强烈却又无比柔和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纯粹、温暖、神圣,如同创世之初的第一缕晨曦,瞬间驱散了涂山上空弥漫的硝烟与死亡的阴霾!将整个战场,乃至整个涂山,都笼罩在一片神圣而温暖的金辉之中!
无数粉白色的苦情树花瓣,仿佛受到了某种神圣的召唤,不再是无序地飘落,而是如同被金色的光流牵引,从树冠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叶子间汹涌而出!
它们汇聚成一条条、一片片浩瀚无垠的花瓣之河、花瓣之海!
如同最温柔的雪崩,又如同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光之瀑布,带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和磅礴浩瀚的祝福之力,温柔地、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将树下紧紧相拥的两人,彻底地、温柔地笼罩其中!
金色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暖流,包裹着他们。粉白的花瓣雨温柔地拂过陈暮枯槁染血的脸颊,拂过容容满是泪痕的面容,拂过他们紧紧交握的双手。
在这神圣而温暖的光芒与花雨之中,陈暮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儿,不染一丝尘埃。
释然得如同卸下了背负万载的枷锁。
满足得如同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永恒的归宿。
没有痛苦,没有遗憾,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得偿所愿的、近乎圣洁的安宁与幸福。
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容容。
目光穿透了金色的光芒,穿透了纷飞的花瓣雨,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颜——那泪痕未干却坚定无比的眉眼,那沾染血污却神圣庄严的神情——深深地、永恒地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烙印在即将跨越轮回的每一个烙印之中。
“容容……姐…姐…”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嘴唇无声地翕动,发出了灵魂深处最后的声音:
“……谢……”
话语未尽。
他眼中那璀璨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轻轻地、温柔地……彻底熄灭了。
紧握着容容的手,那一直传递着冰冷与微弱挣扎的手指,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彻底地、松开了。
在容容撕心裂肺的、无声的呐喊中,在苦情树温暖而强烈的金光照耀下,在漫天粉白色花瓣温柔的簇拥中,陈暮那残破不堪的身躯,开始散发出柔和的金色光点。
如同夏夜飞舞的萤火,如同晨曦中蒸腾的露珠,无数细小、温暖、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粒子,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升腾而起。从他残破的胸膛豁口,从他焦黑的伤口,从他枯槁的脸颊,从他散乱的发梢……点点金光飘散而出。
起初是星星点点,随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它们轻盈地环绕着容容飞舞,带着一种温暖而眷恋的气息,仿佛在无声地告别。
最终,所有的光点汇聚成一条细小的、逆流而上的金色星河,带着陈暮最后的气息、灵魂的印记以及那份刻骨铭心的誓言,温柔地、执着地向上飘升。
金色的光流,穿透了漫天飘落的粉白花瓣,穿透了苦情巨树巨大而神圣的树冠,最终……彻底融入了那光华流转、蕴藏着无尽轮回奥秘的树冠最深处,消失不见。
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无垠的海洋。
仿佛一颗星,回归了永恒的夜空。
原地,只留下涂山容容依旧保持着跪坐环抱的姿势,怀中空空如也,只有那冰冷的、失去生命温度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以及——
一枚染血的、温润的玉佩,静静地躺在容容被鲜血彻底浸透的翠绿衣裙之上,躺在她沾满血污的掌心之中。
玉佩古朴,边缘圆润,正是当年他离开涂山时,遗落在听雨轩书案上的那一枚。此刻,玉佩上凝固着暗红色的血迹,边缘处,一道细微的裂痕清晰可见,如同他破碎的生命与最终得以缝合的誓言。
苦情巨树那爆发出的、如同神迹般的强烈金光,开始缓缓地、温柔地平息。树冠依旧散发着神圣的柔光,但已不复之前的炽烈。
漫天的粉白色花瓣,无声地、继续飘落,如同温柔的雪,覆盖了深坑边缘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落在容容沾满血污和泪痕、早已被陈暮鲜血染成暗红色的翠绿衣裙上。
涂山圣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幸存的狐妖战士们,无论是浴血奋战的妖卫,还是伤痕累累的伤员,全都噤若寒蝉。他们呆呆地望着苦情树下那孤零零跪坐的身影,望着那漫天飘落的花瓣,望着那枚染血的玉佩。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沉重。胜利的欢呼被堵在了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震撼与哀悼。
涂山雅雅拄着巨大的无尽酒壶冰杖,站在不远处。她火红的马尾在微风中轻轻晃动,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冰蓝色眼眸,此刻通红一片,盈满了泪水。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甚至咬出了血丝,才强忍着没有让泪水决堤。她看着树下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妹妹,看着那枚染血的玉佩,最终,只是狠狠地、狠狠地别过了头。
无尽的酒壶上,被她的手指捏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涂山红红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战场的边缘。金色的妖力在她周身缓缓流转,修复着战斗的损伤。她绝美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威严与从容,只剩下深沉的复杂与无法言喻的痛惜。
她的目光越过满目疮痍的战场,落在苦情树下,落在容容身上,落在那枚小小的玉佩上,最终,望向苦情巨树那光华流转的树冠深处。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无声地消散在风里。
胜利的代价,太过沉重。重到让这万载的守护之心,也为之震颤。
容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跪坐在苦情树巨大的根须旁,双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仿佛怀中依旧拥抱着那个冰冷、残破、轻飘的身影。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抽空力量的僵硬。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里,静静地躺着那枚染血的玉佩。
玉佩冰冷刺骨,那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如同他干涸的生命,沉重地压在掌心。她无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它。锋利的指甲,深深地、深深地嵌入了自己柔嫩的掌心肌肤。
殷红的鲜血,瞬间从她的指缝间渗出。
温热的、新鲜的血液,与她掌心陈暮干涸的、冰冷的血污,以及玉佩上凝固的暗红,缓缓地、粘稠地……融为一体。
然而,容容却感觉不到丝毫掌心的疼痛。
因为在她心脏的位置,一个更大、更深、名为“失去”的冰冷空洞,早已彻底形成,并且正在以无可阻挡的速度,疯狂地吞噬着她的一切感知。
麻木的钝痛,如同最沉重的铅块,填满了那个空洞。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带着冰碴的空气,刺痛着肺腑。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打一口巨大的、冰冷的丧钟,在空寂的灵魂深处回荡。
她只是紧紧地、死死地攥着那枚染血的玉佩,仿佛那是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连接着生与死、连接着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脆弱的桥梁。
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望着那飘落的花瓣,望着那归于平静却依旧神圣的苦情巨树,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逆流而上的金色光点,一同融入了那永恒的轮回之树中,只留下一具被悲伤彻底掏空的躯壳。
苦情树的花瓣,无声地飘落,覆盖了血迹,覆盖了战场,也覆盖了这刚刚被誓言见证、又被死亡撕裂的……破碎人间。
(666,别骂我,我知道这结局和上本书一样都仓促了,我也不想)
(算了,不演了,我还没回来,回来在好好和大家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