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的心脏地带,腐烂得最为彻底。这里没有街道,只有被巨大、扭曲的垃圾山挤压出的、勉强容人通过的污秽缝隙。
空气凝滞,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息——腐烂有机物的甜腻恶臭、劣质煤块燃烧后刺鼻的硫磺烟尘、浓烈到发馊的劣酒味、廉价香粉掩盖不住的汗臭体味,以及那永远无法散去的、铁锈般的血腥底色。
声音在这里也失去了清晰度,只剩下嗡嗡的、永不停歇的嘈杂噪音:远处模糊的嘶吼与狂笑,近处老鼠在垃圾堆里窸窣奔窜的声响,还有某种沉重而规律的、如同垂死巨兽心跳般的沉闷撞击,从脚下深处隐隐传来。
“鬣狗酒吧”就盘踞在这片混沌的中心地带。它没有招牌,只有一扇用厚重、布满深褐色可疑污渍的整块黑铁木粗暴切割而成的门板,歪斜地嵌在一堵用巨大、风化严重的黑色条石垒砌的墙壁上。
墙壁本身布满了深刻的划痕和焦黑的灼烧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次的冲突与暴力。门板上方,一只早已风干、仅剩骨架和几缕肮脏羽毛的不知名猛禽头颅,被一根粗大的锈铁钉穿透颅骨,死死钉在石缝里,空洞的眼窝俯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活物。这便是它唯一的标识,狰狞而直接。
推开那扇沉重、需要极大力量才能撼动的铁木门,一股更加强烈的、如同实质般的热浪混合着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吞没。
酒吧内部的光源是悬挂在低矮、油腻房梁上的几盏劣质“火蝠油灯”。灯油燃烧着幽绿色的火焰,不断跳动、噼啪作响,散发出浓烈的硫磺和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光线昏暗、摇曳,将酒吧内的一切都涂抹上扭曲、跳动的诡异阴影。空气浑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劣质麦酒、呕吐物、汗臭、血腥、廉价烟草燃烧后的呛人烟雾,还有某种更加原始的、属于大量聚集的掠食者的体味,在这里发酵、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却又带着病态刺激感的独特氛围。
空间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深入山腹,显然是依着一个废弃矿洞的入口改造而成。粗糙的岩石墙壁未经任何修饰,裸露在幽绿的光线下,湿漉漉地渗着水珠,反射着油腻的光。
地面坑洼不平,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合着泥浆、酒渍、呕吐物和不知名粘稠物的污垢,踩上去黏腻湿滑。
酒吧的“客人”,便是这巢穴的真正主人。
他们三三两两,或独自占据角落,如同择人而噬的阴影。形象各异,却都带着浓烈的危险气息和无法无天的凶戾。
一个身高近九尺、赤裸的上身布满虬结肌肉和层层叠叠狰狞伤疤的壮汉,正将一柄几乎有小臂长的厚重砍刀插进面前的实木吧台,刀身没入大半,他则抱着一桶浑浊的液体狂饮,酒液顺着浓密的胡须流淌,滴落在布满胸毛的胸膛上。
一个身材精瘦、穿着肮脏皮甲的男人,半边脸覆盖着锈迹斑斑的金属面具,仅露出的独眼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油石打磨着一把形状奇特的、带着倒钩的匕首,发出“嚓…嚓…”令人牙酸的轻响。
角落里,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却掩盖不住眼角深刻皱纹的女人,懒洋洋地靠在一个独眼、装着粗糙木质义肢的老者身上,老者布满老人斑的手正毫不避讳地在女人身上游走,浑浊的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全场。
更多的人则沉默地坐在阴影里,擦拭武器,检查工具,或是用冰冷、评估猎物般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新进入者。他们身上带着硝烟、血腥和泥土的气息,是真正在刀口舔血的鬣狗,只为金钱和杀戮而活。
低沉的交谈声、粗野的咒骂、金属碰撞的脆响、偶尔爆发出的、意义不明的狂笑,混合着劣质酒精的辛辣气味,构成这片巢穴的主旋律。
吧台后面,便是此地的掌控者——“刀疤”。
他并非想象中那种肌肉虬结的巨汉,反而显得有些瘦削,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沾染着各种深色污渍的旧帆布外套里。但无人敢因他的体型而轻视。
他半倚在一张吱呀作响、包浆厚重的黑木高背椅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油腻的吧台边缘。最醒目的是他脸上那道伤疤——从左额角斜劈而下,贯穿眉骨(留下一个凹陷的空洞),划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脸颊,如同一只巨大的、扭曲的蜈蚣趴伏在脸上。
伤口显然年代久远,皮肉翻卷愈合后呈现出深褐色,边缘如同干涸的河床般皲裂,在幽绿的灯光下更显狰狞。
他的眼睛,一只完好,是浑浊的黄色,另一只则隐藏在额角伤疤造成的深凹阴影里,偶尔转动,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如同秃鹫般冰冷审视的精光。
他指间夹着一根手卷的、气味呛人的劣质烟卷,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半张脸。
当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酒吧里那永不停歇的喧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泥潭,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涟漪般的凝滞。
所有的目光,或赤裸裸的恶意,或玩味的审视,或纯粹的漠然,瞬间聚焦在这个新闯入者身上。
他太突兀了。
与酒吧里这些浑身散发着血腥、油腻和强悍气息的鬣狗相比,他单薄得如同一张被风雨蹂躏过的破纸。
破烂的灰鼠皮背心勉强遮体,露出底下缠裹着肮脏布条、依旧渗出暗红血迹的肋下伤口。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划伤、淤青和擦伤,有些甚至还在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
散乱的头发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雨水和污泥的痕迹尚未干透。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拖沓,每一步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身体因寒冷和虚弱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然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那双眼睛。
空洞。
死寂。
如同两口被彻底抽干了泉水的深井,倒映着幽绿的灯光,却折射不出任何属于活物的光芒。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一具行走的、尚未完全冷却的躯壳。
短暂的寂静后,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酒吧里猛地爆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嗤笑、口哨和粗鄙的嘲讽。
“哈哈哈!瞧!垃圾堆里爬出来一只小老鼠?”
“喂!小鬼,奶还没断吧?走错门了!收尸队在东边巷子!”
“啧啧,这身板,够老子一拳打散架的!身上的伤疤倒是不少,可惜都是逃跑时蹭的吧?”
“刀疤老大!今天酒吧改慈善堂了?收留这种路都走不稳的废物?”
那个将砍刀插入吧台的巨汉,更是拍着桌子狂笑,震得插在吧台上的刀身嗡嗡作响:“小子!过来给爷爷磕个头,叫声爷爷,爷爷赏你口尿喝!比你在外面喝泥水强!哈哈哈!”
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影。他却恍若未闻。那双死寂的碧眸穿透喧嚣的声浪和扭曲的光影,直直地锁定了吧台后方那个笼罩在烟雾中的瘦削身影——刀疤。
他无视了所有投射来的恶意目光,无视了那些足以让常人崩溃的侮辱,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稳定,穿过酒吧中央那黏腻污秽的地面,径直走向吧台。
他走过的地方,留下几个浅浅的、带着泥污和水渍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污秽覆盖。
刀疤浑浊的黄眼透过缭绕的烟雾,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一步步走近的少年。那只隐藏在伤疤阴影里的眼睛,似乎也微微转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呛人的烟卷,然后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在他面前凝聚不散。
影停在了吧台前。距离刀疤不过三步之遥。酒吧里喧嚣的嘲讽声稍稍低了一些,那些鬣狗们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等待着刀疤的反应。巨汉也停下了狂笑,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盯着。
“活…活着…”影的嘴唇干裂起皮,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腔里挤压出来,带着血沫的气息。他没有说更多,没有哀求,没有解释,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刀疤浑浊的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