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位老狐妖。只见老狐妖浑浊却深邃的眼眸,如同蒙尘的古镜,倒映着漫天飘落的金色花雨和永恒流淌的树冠金辉。
他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身下粗糙而温暖的树根,声音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咱们狐族最古老的壁画都记不清年代了……这片大地,战乱不断,人、妖、魔,杀伐不休,血染山河,怨气冲天。相爱者,因战火、因族别、因寿数……生离死别,怨侣遍地,那冲天的怨气与执念,几乎要将这方天地都拖入无间地狱……”
老狐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悲悯,将一幅古老而苍凉的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陈暮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仿佛看到了那烽火连天、生灵涂炭的远古景象,看到了无数相爱者在命运与仇恨的巨轮下被碾碎的绝望。
“就在这天地即将被怨念彻底污浊、万灵沉沦之际……”老狐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神圣的意味,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头顶那流淌着熔金瀑布般的巨大树冠,“它!感受到了这无尽的悲苦与祈愿!它本是天地初开时便存在的一缕至情至性的灵根,不忍见苍生沉沦,不忍见真情被碾碎成灰烬!”
老狐妖的眼中似乎有微弱的光芒亮起,他微微仰起头,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充满了虔诚与追忆:
“于是,它燃烧了自己最本源的生命灵光!将根须深深扎入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大地,以无上慈悲之力,强行吸纳、净化那弥漫天地、足以令神魔沉沦的滔天怨气与执念!它承受着万灵最深的痛苦,将那无尽的怨恨与不甘,以自己的躯干为炉,以永恒流淌的金辉为火,一点一点……炼化!升华!”
平台上一片寂静,所有狐妖都屏住了呼吸,连最年幼的小狐妖也听得入了神。苦情巨树仿佛感应到了讲述,流淌的金辉似乎更加柔和温暖了几分,无数金色的光点如同有生命的精灵,在夜空中无声飘落。
“历经万载煎熬,那污浊的怨气终被净化。”老狐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与欣慰,“而它,也耗尽了几乎所有的本源灵性,灵智陷入近乎永恒的沉眠,只余下这巍峨的躯体和永恒流淌的、蕴含着慈悲与净化之力的金色光辉,继续守护着这片它深爱的大地,也……为这世间至死不渝的真情,留下了一线……微茫的希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敬仰的脸庞,最终,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察世情的眼睛,似乎若有若无地掠过远处根脉上那个沉默的人类少年。
“这希望,便是‘转世续缘’。”老狐妖的声音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平台之上,“人、妖殊途,寿数悬殊,乃是天道铁律。此生缘尽,便是永诀。然,情之一字,感天动地,可通幽冥!若相爱的双方,皆怀有至死不渝、愿跨越生死轮回再续前缘的赤诚之心,便可在苦情巨树的见证下……”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头顶那悬挂着无数金色花朵、如同倒悬星河般的巨大树冠。
“于此树下,以精血为引,以神魂为契,共同许下‘转世续缘’之愿!苦情树便会以它的力量,将这心愿烙印于天地轮回的法则边缘,化作一颗……等待来世的‘缘分之种’!”
“当许愿的一方身死道消,灵魂重入轮回,苦情树便会将其一缕最精纯的情丝与记忆碎片,封存于‘缘分之种’内。待其转世之身诞生、长大,若机缘巧合,再次踏上涂山之地,或者遇到持有另一方‘相思之钥’(通常是许愿时交换的信物)的有缘人……”
老狐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古老的歌谣,“苦情树便会感应到灵魂的共鸣!那颗沉寂的‘缘分之种’便将萌发!指引转世之人寻回被封存的记忆与情丝,再续……前世未了之情缘!”
“人与妖寿命悬殊,唯苦情树可结下来世之缘!”
老狐妖最后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带着古老法则的庄严宣告,狠狠地、毫无预兆地劈进了陈暮的灵魂深处!
“轰——!”
陈暮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手中那块晶莹的月华蜜糕“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摔得粉碎,琥珀色的蜜糖溅开,沾染了靛蓝色的衣角,他却浑然不觉。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碧色的瞳孔因极致的震撼而急剧收缩,视野中,那漫天飘落的金色花雨、摇曳的灯笼光晕、围坐的狐妖身影……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旋转!
来世……之缘?
这四个字,如同最狂暴的飓风,瞬间席卷了他内心那片被绝望冰封的荒原!一个他从未敢奢望、甚至从未在潜意识最深处浮现过的、荒诞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岩浆,轰然冲破地壳,在他脑海中疯狂炸裂!
来世……可能吗?
这个念头带着灼热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温度,如同最野蛮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濒临枯死的心脏!他几乎是完全不受控制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转过头!
目光如同离弦之箭,穿透了飘落的金色光雨,穿透了庆典朦胧的光影,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不远处——
涂山容容正端坐在靠近主干核心位置的一张软垫上。她今日未着繁复宫装,只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墨绿色的长发松松挽起,斜插着一支简单的木簪。
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倾听旁边一位长老的低语,唇角噙着一丝惯常的、沉静而疏离的浅笑。
苦情树永恒流淌的金辉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为她光洁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神圣而朦胧的光晕,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沉静得如同深潭古玉,仿佛世间一切喧嚣都无法侵扰她分毫。
来世……
与她……
这个念头如同最甜美的毒酒,带着令人眩晕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渴望,瞬间灌满了陈暮的胸腔!仿佛一道刺破永夜的光,骤然照亮了他那被“百年弹指”的绝望所笼罩的未来!
如果……如果真有来世……他是否就能摆脱这蜉蝣之身的桎梏?是否就能拥有足够的时间,堂堂正正地走到她面前?是否就能……守护她,不止这一生?
狂喜的浪潮尚未完全将他淹没,冰冷的现实便如同万丈玄冰,兜头浇下!
可能吗?
老狐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那刚刚升起的、脆弱的幻梦泡泡:
“若相爱的双方,皆怀有至死不渝、愿跨越生死轮回再续前缘的赤诚之心……共同许下……”
共同许下!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卑微的、连仰望都自觉是亵渎的人类少年!他心中这份注定无望、甚至被他自己视为肮脏与僭越的痴念,如何敢宣之于口?如何敢奢望得到那轮明月的回应?共同许愿?这念头本身,便是对她最大的亵渎和不敬!
太奢侈了!
太……妄想了!
一股灭顶的绝望和自我厌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地反扑回来!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那刚刚燃起的、名为“来世”的微弱火苗彻底扑灭!只剩下被海水浸泡过的、更加冰冷刺骨的灰烬。
陈暮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他此生都不敢奢望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渗出,带来一丝短暂的、自虐般的清醒。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上撕开,死死地钉在地上那块摔碎的蜜糕上。琥珀色的糖浆如同凝固的泪水,刺眼无比。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溺水的噩梦中挣扎出来。脸颊在滚烫与冰冷之间反复交替。
庆典的欢声笑语、老狐妖后续讲述的关于续缘成功的感人故事、苦情树温暖的金辉……一切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不清,遥远而疏离。
唯有“来世之缘”那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灵魂最深处。那是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甚至连想都不敢再想的幻梦。
它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比“百年弹指”更深的绝望——因为这幻梦的存在,恰恰证明了他此生此世,无论多么拼命燃烧,都注定是……一场空。
他默默地弯下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点一点,将地上碎裂的蜜糕拾起。指尖沾染了粘稠的糖浆,如同沾染了永远无法洗净的罪孽与痴妄。他站起身,如同逃离炼狱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片被金辉与欢笑笼罩的庆典核心,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了巨树虬结根脉的阴影深处。
苦情花雨依旧无声飘落,金色的光点拂过他的肩头,却再也无法温暖那颗被“来世”的幻梦灼伤、又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冻结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