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刻意板起的严肃小脸,配上尚未完全长开的眉眼,非但没有威严感,反而透着一股故作老成的滑稽。
行走在涂山回廊上,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脚步轻快,甚至偶尔会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跳跃。他开始刻意地放慢步伐,每一步都力求沉稳有力,肩膀端平,下巴微抬,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这努力维持的“稳重”姿态,在遇到转角或台阶时,往往会因为分神而显得更加僵硬和不协调,甚至有两次差点被自己刻意放缓的步子绊倒,引来远处不明所以的侍卫们投来的诧异目光。
最让他在意的是衣着和仪表。他偷偷观察过那些涂山侍卫统领和高级执事们的装束,他们穿着合身的劲装或长衫,一丝不苟,带着一种干练的英武之气。
陈暮翻出自己最“体面”的一件靛蓝色短衫——那是容容吩咐人为他新做的,料子比之前的柔软挺括些。
他对着水镜,一遍遍地整理衣襟,试图抚平每一丝褶皱,将腰带束得紧紧的,勒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只为让身形看起来更挺拔。
他甚至学着那些执事的样子,将总是有些微卷的柔软胎发,用一根简单的布带紧紧束在脑后,试图显得更利落。然而,过紧的束发拉扯着头皮,让他额头那几颗“青春烦恼”显得更加红肿刺眼,过紧的腰带也让他动作更加僵硬。
这天,他更是做了一件自认为能极大提升“可靠感”的事——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涂山普通侍卫替换下来的、对他来说明显过于宽大的深青色制式外袍。
那袍子肩线垮塌,袖口长得盖过了他的指尖,下摆几乎拖到脚踝。他费力地将它套在自己的短衫外面,对着水镜左照右照,试图用那深沉的色泽和属于成年妖族的款式,来掩盖自己身体的青涩。
他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努力撑起那宽大的袍子,然后以一种自认为沉稳的步伐,走向容容处理日常事务的“听雨轩”。
刚踏上听雨轩外那青石板铺就的回廊,便迎面撞上了刚从里面出来的雅雅。
“噗——!!!”
雅雅的目光在触及陈暮身上那件如同戏服般滑稽宽大的侍卫袍时,冰蓝色的眼眸瞬间瞪圆,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的天!豆芽菜!你……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偷穿谁衣服出来要饭吗?哈哈哈哈!”雅雅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指着陈暮那拖地的下摆和空荡荡的袖管,“哎哟喂,这袖子甩起来都能当抹布擦地了!不行了不行了,笑死雅雅姐了!容容!容容你快出来看啊!豆芽菜发癔症了!”
陈暮的脸“唰”地一下变得血红!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刚才强撑的“沉稳”瞬间土崩瓦解,他下意识地想把身上这件丢人现眼的袍子扯下来,动作慌乱又笨拙,宽大的袖子甩动间,“啪”地一声,竟将回廊边摆放着的一盆精心打理的“金边吊兰”扫落在地!
砰啷!
精致的白瓷花盆摔得粉碎,泥土四溅,翠绿的兰草狼狈地散落一地。
陈暮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如同被冰封的雕塑,保持着拉扯袍子的可笑姿势,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碧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极致的狼狈、懊悔和无地自容。完了……他不仅没显得成熟可靠,反而在容容姐姐面前出尽了洋相,还打碎了东西……
雅雅的笑声更加猖狂,仿佛看到了年度最佳喜剧。
就在这时,听雨轩的门无声地开了。
涂山容容站在门内。她并未看地上碎裂的花盆和散落的兰草,也仿佛没有听到雅雅那夸张的笑声。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陈暮身上,落在他那张写满羞愤欲绝、惨白一片的小脸上,落在他身上那件极不合体、此刻更显狼狈的深青色宽大外袍上。
那目光沉静依旧,如同拂过深潭的微风,没有丝毫责备,也没有雅雅那样的戏谑。她的视线缓缓扫过陈暮因羞窘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扫过他那束得过紧、反而显得额头痘痘更加突兀的发髻,最后落在他因慌乱而忘记挺直、显得有些佝偻的脊背上。
“暮儿,”容容的声音响起,清泠如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瞬间穿透了雅雅的笑声和陈暮的羞耻屏障,“行走坐卧,当挺直脊背,方显精神。”
她的语气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仿佛眼前这混乱尴尬的一幕不过是少年练习仪态时的小小插曲。没有询问他为何穿这件袍子,没有评价他的狼狈,只是极其自然地,点出了他此刻姿态上最明显的一个“破绽”。
陈暮如同被一道清泉浇醒,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脸上火烧火燎的感觉和雅雅还在持续的嘲笑,按照容容的提醒,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佝偻的脊背挺直!
尽管身上还套着那件滑稽的袍子,尽管脸上还顶着“红点”,尽管心还在狂跳,但当他努力挺直腰杆的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支撑感仿佛从脊柱深处升起,驱散了些许无措。
容容的目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碧色的眼眸深处,那抹沉静之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看透一切的了然与包容。那目光仿佛在说:成长的模样或许笨拙,但挺直的脊梁,是走向成熟的第一步。
随即,她的指尖极其自然地萦绕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翠绿光晕,如同最轻柔的风拂过地面。那些散落的泥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自行聚拢,将翠绿的兰草重新包裹、托起。
旁边一个闲置的素陶花盆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过来,稳稳接住了兰草和泥土。整个过程无声而流畅,仿佛时光倒流,那场小小的狼藉瞬间被抹平。
雅雅的笑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撇了撇嘴,觉得有些无趣,冰蓝色的身影一晃便消失了,留下一句:“没劲!豆芽菜你自己玩泥巴去吧!”
回廊上只剩下陈暮和容容。
陈暮依旧僵立着,挺直的脊背下是依旧狂跳的心脏和滚烫的脸颊。他垂着眼,不敢看容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沙哑,低低地说:“容容姐……我……我这就去把衣服换下来……”
“嗯。”容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言。她转身走回听雨轩,门扉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
陈暮站在原地,夕阳的金辉将他穿着宽大袍子、努力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宽大的袖袍和下摆猎猎作响,显得有些可笑,又透着一股少年独有的、倔强的坚持。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上那几颗依旧红肿的痘痘,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弄巧成拙的袍子,碧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羞耻、懊恼、挫败……但最终,在那挺直的脊梁支撑下,沉淀为一种沉静的、带着痛感的领悟。
成长,原来并非一蹴而就的蜕变。它伴随着变声的粗嘎,伴随着脸上恼人的“红点”,伴随着笨拙模仿的可笑,更伴随着在想要仰望的人面前,一次次狼狈又执拗地挺直腰杆的勇气。
这烦恼,这疼痛,这笨拙,或许正是通往“可靠”路上,最真实也最无法跳过的基石。而容容姐姐那包容的目光和那一声关于“脊背”的提醒,如同苦情树的金辉,无声地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