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的日子,如同被苦情巨树过滤后的阳光,缓慢流淌,带着草木的清甜和一种奇异的宁静。对于陈暮而言,最初的、巨大的恐惧如同退潮般,在温暖的食物、柔软的床铺和容容那沉静如水的陪伴下,渐渐沉淀到记忆的底层。
涂山红红的存在感依旧强大如巍峨山岳,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收敛了许多,更多时候,她像一个沉默的、远在云端的守护者,目光偶尔掠过时,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幼弟”状况的确认。
然而,这份得来不易的宁静,很快就被涂山雅雅那如同冰原风暴般旺盛的精力彻底打破。
在陈暮眼中,雅雅的存在本身就是涂山最跳脱、最不可预测的风景。她像一团永不疲倦的冰蓝色火焰,永远在燃烧,永远在移动。她不像红红姐那样遥远而威严,也不像容容那样安静而带着令人安心的距离感。
雅雅是直接的、喧嚣的、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忽视的“活力”。她喜欢突然出现在陈暮能看到的地方,冰蓝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嘴里还念念有词:
“喂!小鬼头!今天还哭不哭鼻子了?”
“咦?你走路怎么还是摇摇晃晃的?真笨!”
“容容给你的点心呢?还有没有?分雅雅姐一块!”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常常把沉浸在自己小小世界里、正笨拙地学着用勺子舀碗里米糊的陈暮吓得一哆嗦,勺子“哐当”一声掉进碗里,溅起几点乳白的米浆。
他像受惊的小兔子般缩起脖子,碧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那个冰蓝色的身影,身体下意识地绷紧,随时准备……嗯,准备逃跑。虽然他还跑不快,也跑不远。
雅雅对这种“吓一跳”的反应显然非常满意,冰蓝色的眼眸弯起,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发出清脆的笑声:“哈哈!胆小鬼!”
这,仅仅是雅雅式“关照”的开胃小菜。
真正的“风暴”,通常发生在涂山暮园。
暮园位于涂山内城东侧,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细密的、如同碧绿绒毯般的苔藓。
庭院中心,一株巨大的、据说已有万年树龄的“月影榕”撑开如盖的华荫,遒劲的枝干如同虬龙盘绕,垂落的气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榕树下,是容容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圃,里面栽种着一些陈暮叫不出名字、却散发着奇异光晕或清香的灵植。庭院一角,几块形态奇特的太湖石堆叠成小小的假山,旁边引了一脉活水,形成叮咚作响的微型溪流。
整个暮园,安静、雅致,流淌着时光沉淀的韵味。
但这份宁静,在雅雅踏入的瞬间便宣告终结。
这天午后,阳光透过月影榕繁茂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陈暮正蹲在花圃边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一株叶片如同细碎冰晶组成的奇异小草。容容允许他靠近,但不许触碰。他看得入神,小小的脸上满是专注。
“喂!小鬼头!看什么呢?这么入迷?”雅雅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身后炸响。
陈暮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回头。只见雅雅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冰蓝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灿烂笑容。
她根本没等陈暮回答,小手随意地一抬,指尖萦绕起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
“让你看看更好玩的!”雅雅笑嘻嘻地,指尖对着陈暮面前那株冰晶小草旁、石板上几只正在搬运食物碎屑的黑色小蚂蚁轻轻一点!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水汽凝结的声响。
那几只忙碌的蚂蚁瞬间僵住!一层薄得几乎透明、却闪烁着冰晶光泽的霜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了它们小小的身躯!它们保持着搬运的姿势,被冻结在原地,变成了几座微型的、晶莹剔透的“冰雕”!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芒。
寒意,并非来自那层薄霜,而是来自陈暮瞬间炸开的恐惧!他亲眼看着活生生的小生命在眼前被瞬间冻结!那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光泽,瞬间唤醒了他深埋在记忆废墟深处的恐怖画面——被冰霜覆盖的尸体,凝固的鲜血,死寂的村落!
他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猛地向后跌坐在地,碧色的眼眸因极度的惊恐而瞪到极致,瞳孔收缩如针尖!下一秒,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开闸的洪水,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
“哇——!!!”哭声凄厉,充满了最原始的、对死亡和冰冷力量的恐惧。他手脚并用地向后蹬爬,只想离那个能瞬间冻结生命的“蓝色妖怪”远一点,再远一点!
雅雅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动地的哭声弄得一愣。她只是想给这小鬼看看蚂蚁被冻住的样子,多有趣啊!他怎么哭得比上次被火炉吓到还厉害?
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被一种“闯祸了但好像也没那么严重”的、带着点无所谓的兴奋取代。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觉得这巨大的反应……更有趣了!
“哭什么哭!胆小鬼!几只蚂蚁而已!”雅雅叉着腰,小脸一扬,试图用更大的声音压过哭声,“看好了!它们又没死!雅雅姐给它们解冻!”说着,她指尖再次一点,一股温和的热流拂过,覆盖蚂蚁的薄霜迅速融化消失。那几只小蚂蚁晃了晃触角,似乎有些茫然,很快又继续它们的搬运工作。
但陈暮的哭声并未停止。那瞬间的冻结带来的死亡意象太过强烈,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恐惧本能里。他依旧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吵死啦!”雅雅被持续的哭声弄得有点烦躁,小眉头拧起。
她眼珠一转,看着那个坐在地上蹬腿哭嚎的小小身影,一个“绝妙”的主意冒了出来——既然他觉得冷、害怕,那就让他动起来!动起来就不冷了,就不怕了!雅雅姐这是在帮他!
“不许哭!”雅雅一声清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再哭就把你也冻成冰棍儿!”她作势又抬起萦绕着寒气的小手。
这威胁果然有效。陈暮的哭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噎住,只剩下惊恐的抽噎,小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碧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雅雅的手指,充满了绝望。
“这才乖嘛!”雅雅满意地点点头,冰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锻炼小弟”的使命感光辉,“来!跟雅雅姐玩个游戏!追上了有奖励哦!”
话音未落,她小小的身影已经如同离弦的冰箭,“嗖”地一声窜了出去,带起一阵微凉的旋风,目标直指庭院另一头的太湖石假山!
她跑得并不快,刻意保持着陈暮勉强能看见、却又绝对追不上的距离,还时不时回头,对着那个跌坐在原地、一脸茫然和恐惧的小不点做鬼脸:“来呀!胆小鬼!追不上是小狗!”
陈暮完全懵了。他不懂什么叫“游戏”,更不懂“奖励”。他只看到那个可怕的“蓝色妖怪”突然跑开,然后回头对着他挑衅。巨大的不安和本能的驱使下,他忘记了哭泣,用尽吃奶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小小的身体还带着病后的虚弱和恐惧的僵硬,跑起来摇摇晃晃,像只刚学会走路就被迫参加赛跑的小鸭子,踉踉跄跄地朝着雅雅的方向追去,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带着哭腔的“啊啊”声。
一场单方面的、充满“雅雅特色”的追逐,在宁静的暮园里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雅雅像一只灵巧的冰蓝色蝴蝶(或者说一只精力过剩的冰原狼崽),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在月影榕垂落的气根间、在花圃边缘灵巧地穿梭、跳跃。
她时而故意放慢脚步,等陈暮快要够到她的衣角时,又猛地加速窜开,留下一串银铃般的、带着促狭的笑声;
时而突然改变方向,绕着假山或小水池跑圈,看着陈暮因为刹不住车而手忙脚乱,差点一头栽进水里,笑得更加开心;
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停下,转身对着气喘吁吁、小脸通红追过来的陈暮,指尖“啪”地弹出一小簇细碎的冰晶,像微型烟花般在他面前炸开,吓得他一个趔趄,再次跌倒在地。
“哈哈!笨死啦!摔跤大王!”雅雅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
陈暮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盖和手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汗水混合着之前未干的泪痕,黏糊糊地沾在脸上,狼狈不堪。极度的疲惫、摔倒的疼痛、以及被反复戏弄的委屈再次涌上心头,小嘴一瘪,眼看又要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
“不许哭!”雅雅的笑声戛然而止,冰蓝色的眉毛一竖,带着“教官”般的严厉,小手叉腰,“涂山未来的战士怎么能动不动就哭鼻子?站起来!接着追!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保护容容?怎么保护涂山?”
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冰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对“强大”的执着和信念,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特训任务。
保护……容容?保护……涂山?
这两个陌生的词语,像两颗小石子,投入陈暮被恐惧和委屈充斥的心湖,激起了微弱的涟漪。他红肿的眼睛里还噙着泪,却忘记了哭泣。他茫然地看着雅雅,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近乎偏执的认真。
虽然她的话他似懂非懂,虽然她的方式粗暴得让他害怕和委屈,但那份“保护”的指向,却奇异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模糊的印记——那个雪夜,将他从冰冷死亡中抱起的温暖怀抱;
那个递来米汤和点心、有着平静碧眸的身影;这个虽然陌生、却给了他食物和安身之所的地方……涂山。
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想要“回应”什么的冲动,压倒了纯粹的恐惧和委屈。
陈暮吸了吸鼻子,把涌到喉咙口的哭嚎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用脏兮兮的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小脸上留下几道滑稽的泥印。然后,他咬紧下唇,憋着一股劲儿,小手撑着冰冷的石板,摇摇晃晃地,再次站了起来。
膝盖很痛,但他没再看雅雅,只是盯着自己面前一小块青石板,迈开依旧有些发软的小短腿,再次朝着雅雅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这一次,没有哭嚎,只有粗重的喘息和一种近乎倔强的沉默。
雅雅看着那个小不点居然真的没哭,还爬起来继续追,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大的兴奋和“孺子可教”的成就感取代。“这才像样嘛!快点!再快点!雅雅姐要加速啦!”
她欢呼一声,身影再次灵动地窜出,追逐的游戏(或者说单方面的蹂躏)继续进行。
庭院一角,月影榕繁茂枝叶投下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