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风暴。
1904年的春季,黄浦江携带着上游的泥沙与下游的咸腥,翻滚着冲向吴淞口。江面上,小型的舢板在挂着外国旗帜的蒸汽明轮船的阴影下穿行,船夫的号子声被汽笛的尖啸压过。
在黄浦江的江水边,外滩万国建筑群的坚硬轮廓刺破了春季潮湿的雾气。那些新古典主义的廊柱、哥特式的尖顶和巴洛克风格的圆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构成了一幅怪异的图景。这里是远东的冒险家乐园,是金融、贸易、阴谋与情报的交汇之地。
日俄战争的炮火虽然远在数百英里之外的满洲,但战争的电波与黄金的流向,却在这座畸形的都市里,以一种狂热速度汇聚、碰撞、再分发。
在法租界霞飞路的尽头,一家没有挂出任何招牌的高级私人俱乐部内,德国商人赫尔曼·穆勒正享受着他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俱乐部内部的装潢是纯正的维也纳风格,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古巴雪茄烟草和上等科涅克白兰地的混合香气。侍者们穿着浆洗挺括的白色制服,脚步轻盈,只用法语和英语低声交谈。这里是上海真正的权力掮客聚集的地方,一个英国银行家可能正与一个法国军火商在讨论橡胶期货,而隔壁桌的美国企业家则在向日本领事馆的武官推销中立国的棉纱。
赫尔曼·穆勒,一个体格壮硕、留着上翘胡须的巴伐利亚人,独自占据了靠窗的位置。他品尝着来自巴伐利亚的黑啤酒,泡沫绵密,麦香醇厚。他面前的橡木桌上,摊开着一份刚刚从青岛发来的商业电报。
“俄国人……药品……铁丝网……报价上浮20%。”“日本人……光学仪器……滚珠轴承……紧急催货。”
作为一名在远东经营着军火、机械和中立贸易的商人,这场战争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盛宴。俄国人需要他的药品和铁丝网,日本人则需要他的光学仪器和滚珠轴承。他左右逢源,钞票如同雪片般飞入他在德华银行的户头。
然而,穆勒先生的身份不止于此。他还是德意志帝国海军情报局在上海的线人之一。
今天,来自柏林的电令让他有些烦恼。
威廉皇帝陛下的意志很明确:德意志帝国乐于看到俄国这头高卢公鸡的蛮熊盟友,在远东遭到日本的羞辱。一个虚弱的俄国,将减轻德国在欧洲东线的压力。
但帝国海军部和外交部则忧心忡忡:他们极度警惕英国的盟友——日本,在太平洋上取得一场压倒性的胜利。1902年的《英日同盟》是悬在所有非英国势力头上的一把利剑。一个过于强大的日本,将威胁到德国在青岛的利益。
柏林的最终指示:“维持均势。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双方的战争,最符合帝国在远东的利益。俄国要流血,但不能猝死。”
“维持均势……”穆勒咀嚼着这个词,用银质小刀切着盘中的血肠。这可不是商人该干的活。商人逐利,而政治家才玩平衡。平衡,意味着他必须在某些时候,损害自己的短期利益,去换取长远的战略目标。
比如,现在。旅顺港的俄国舰队被日本人打得晕头转向,海军上将斯塔克因为开战之夜的奇袭而名誉扫地,新上任的马卡洛夫中将虽然雷厉风行,但舰队的士气已然跌入谷底。如果俄国舰队被全歼,旅顺失守,这场战争可能在夏天结束前就会分出胜负。
“俄国不能猝死。”穆勒默念着。这意味着,他必须想办法,给那头半死不活的熊,输一点血。
这时,俱乐部侍者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微微躬身,递上了一张银质托盘。托盘上没有酒,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名片。
穆勒放下刀叉,拿起名片。
名片上面只有一个俄国姓氏“波波夫”,以及一个手写的地址——公共租界,虹口区,一家俄国皮草行。
穆勒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波波夫。一个近两个月才在上海冒出来的人物,自称是来自西伯利亚的流亡贵族,现在靠做点见不得光的生意糊口。根据穆勒外围情报网的报告,这个波波夫最近在黑市上兜售一批来路不明的毛瑟步枪,数量不小,而且急于出手。
穆勒更知道的是,这个波波夫的出现,时间点过于巧合。他怀疑过这是英国人、法国人甚至日本人设下的圈套。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波波夫,正是cSb驻上海的特工,代号“裁缝”。裁缝已经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以这个军火贩子的身份,小心翼翼地渗透进了穆勒的商业外围圈。
穆勒将名片在指尖转了两圈,然后将其丢进了桌上的烟灰缸。
“告诉来人,”他用餐巾擦了擦胡子,“我对皮草没兴趣。”
侍者躬身:“先生,送信人说,波波夫先生的皮草,是上等的钢铁成色,而且急着出手,也许您在旅顺的俄国朋友会感兴趣。”
穆勒不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侍者会意退下。
当晚,虹口。
与法租界的优雅不同,公共租界北部显得混乱而嘈杂。黄包车夫的叫骂声、小贩的吆喝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劣质烟草和海鲜腥味混杂在一起。
那家俄国皮草行开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招牌上画着一只褪了色的熊。穆勒裹紧了他的羊毛大衣,在两名贴身保镖的护卫下,走进了这家店铺。
店铺里光线昏暗,一股动物油脂味扑面而来。柜台后,一个瘦小的俄国人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
看到穆勒进来,他那双小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堆起满脸的笑容,迎了上来。
“啊,尊贵的先生!您一定是来……来照顾生意的?”他操着一口带西伯利亚口音的俄语,搓着手。
穆勒没有理会他的热情,只是用手杖敲了敲地板。
裁缝立刻明白了,他拉下了店铺的门板,点上一盏煤油灯,引着穆勒穿过堆积如山的皮草,走进了最里面的后屋仓库。
仓库里更是肮脏,霉味的貂皮和狼皮堆到了天花板,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
“我的保镖在外面。”穆勒站定,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很沉闷。
“当然,当然。我们谈正事。”裁缝扮演的波波夫,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收起了那副谄媚的嘴脸,变得精明而急切。
“穆勒先生,我有一批货。五千支毛瑟1893,七九口径,带刺刀,附送一百万发子弹。都是刚从中南美洲那边流过来的新货。”波波夫压低了声音,“我原来的买家,是俄国领事馆的武官,萨莫伊洛夫上校。我们都谈好了价钱。”
“这与我何干?”穆勒故作冷漠,他厌恶这里的气味。
“那个该死的上校!他现在没钱了!”波波夫露出一口黄牙,愤愤不平地说,“他们被旅顺港的惨败吓破了胆!日本人的封锁线越来越紧,他们的黄金运不出来。现在他们只想要重炮和药品,对步枪看都不看一眼!”
穆勒的心动了一下。俄国人没钱了?
“所以,你找我,是想让我当个中间人,或者……接下你这批烫手的山芋?”穆勒问。
“不不不。”波波夫连连摆手,“穆勒先生,我只是想请您帮个忙,把这批货,用您的渠道,卖给您的俄国朋友。我只要成本价。我急需现金周转。”
穆勒审视着他:“我为什么要帮你这个忙?我能得到什么?”
“情报。”波波夫凑近了些,身上的劣质伏特加气味熏得穆勒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