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着人都上齐了,飞机终于开始滑行的时候,杨绍云因为座位被强行换到了飞机尾部,在巨大的飞机轰鸣声中隐隐约约能听到前面一个粗嗓门官员的声音。那个粗嗓门带出来的话并不算什么好话,脏得很,但是间或也夹杂着一些信息:屠城,杀光,焦土,古桥……
听到古桥的一瞬间,杨绍云握着座椅扶手的手不禁攥得更紧了,因着飞机爬升本来就已经苍白的指关节,这下更是惨白了。鬼子会继续南下?南边不是有八路吗?他们也挡不住吗?父亲他们会有事吗?满脑子的念头在邻座那个脏兮兮的兵痞子骂娘声中突然都散掉了。
杨绍云扭头顺着那兵痞子的眼神看向舷窗外,底下的清河府城里在这黑夜里从北门那边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燃起的火堆,滚滚浓烟即使在夜幕中也是那样的清晰可见。虽然飞机轰鸣声音这么大,他们也在迅速飞离清河府,可他好像还是能听到城里被留下的百姓的惨叫声。十岁刚出头的杨少爷,第一次从俯瞰的视角亲眼目睹了这这场战争的残酷,脸色惨白,胸膛里涌上了一股无力感。脑海里不断地闪过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奶娘,奶兄的面孔,最后定格在了刚才借宿歇脚的王掌柜家的小女儿那双天真的眼睛上。
但愿,所有人都能活着……
生平第一次,杨绍云对于离开家乡独自去往局势稳定的大后方求学的决定,感到了一丝近乎背叛的悔意。
“日他娘的小鬼子!”邻座的兵痞子一拳砸在了面前的小桌上。对座的明显是和兵痞子一起的人不满的吼了句:“你现在嚷嚷个球!说到底还不是把城丢他娘的了!真有那本事,赶紧琢磨琢磨咋打回来啊!”
“你懂个球!那鬼子的武器咱们拿啥抗?你跟我说拿啥抗?他们没完没了的在咱头顶飞,扔颗炸弹炸个缺口就走。拿啥抗?!咱们有啥?!”
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完这句话以后,整个机舱里只剩下了巨大的轰鸣声,再无一人张嘴。
杨绍云此时才真正意识到了,父亲之前和他在军政系统里的人脉聊过以后为什么每次都会唉声叹气许久了。人都说怒其不争,也许,这种境况下,了解一定战局的人们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可以争的资本。
普通人,能活下来就算好的了……
一路南下的马车上,王瑞芝的小脑瓜正随着车板的颠簸一上一下的点着。又赶路又哭的,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
突然,柱子喝停了小跑正欢的马,他把后面车板子上挂着的风灯提在手里,向路边一坨黑影子照了过去。只一眼,他就惨白着脸收回了灯。挂好灯他没再停留,一扬鞭,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马儿继续小跑了起来。车板上的王瑞芝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
马车跑过,后面的路边上,刚送完地主少爷去机场,收好辛苦费准备回家的黄包车夫,从机场出来没多远就碰到了逃难的人潮,还有混杂其中的溃兵。溃兵的枪挡不住鬼子,但是留得下一个明显刚拉完活的黄包车夫的命,和钱。
只一枪,车夫睁着眼不甘的倒在了回家的路上,那双失了神的眼睛,依然紧紧地盯着城里家的方向——映在他空洞瞳孔里的,只剩冲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