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北方森林扭曲的枝桠,洒在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林默看着眼前聚集的人群——如果还能用“人群”这个词的话。
大约两百多个存在聚集在这里。有完全的人类,穿着破旧但整洁的衣服,眼神警惕又期待;有变异体,形态各异——有的皮肤覆盖着甲壳,有的四肢变成触须,有的头部生长着发光的器官;有共生者,像林默这样保持着基本人形但体内有病毒共生;甚至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植物与动物的混合体,半透明的凝胶状生物,甚至有一个完全由晶体构成的存在,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他们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中心是小七。女孩——现在应该称她为年轻的园丁——站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手中的种子悬浮在胸前,散发着温暖的、包容一切的光。
夜瞳站在林默旁边,这位智慧变异体的精神领袖现在看起来疲惫不堪。她的人类形态维持得很勉强,皮肤下的血管隐约可见蓝色的光流——那是过度使用精神力量的迹象。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夜瞳的声音直接在林默脑海中响起,这是他们之间最有效的交流方式,“北方的情况比我在通讯里说的还要糟。周云留下的权力真空...就像突然抽掉蜂巢的女王,整个系统崩溃了。”
林默点头,目光扫过聚集的“人群”。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从“磐石”基地逃出来的反抗军成员,在北地求生时帮助过他们的流浪者,甚至有几个是曾经在周云手下工作但后来醒悟的研究员。每个人都伤痕累累,不只是身体,更是精神。
“我们开始吧。”小七的声音响起,不大,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每个存在——的意识中。
所有的窃窃私语、摩擦声、呼吸声都停止了。两百多双眼睛、感光器官、精神感知点聚焦在中心。
“我叫小七,是花园的园丁。”她说,“这不是一个职位,不是一种权力,而是一种责任。园丁的工作是倾听花园的需求,然后帮助它表达自己。今天,我想听听你们的需求。”
沉默。长久的沉默。然后一个完全的人类站了起来——林默认出他是前“磐石”基地的守卫队长,叫陈峰,现在左臂齐肩而断,用简陋的金属假肢代替。
“需求?”陈峰的声音嘶哑,“我们需要食物。需要安全的住所。需要不用每天都担心被袭击。”他指向外围的一些变异体,“而它们,是问题的一部分。”
被指的几个变异体发出低吼。其中一个,有着狼的外形但站立行走、前爪类似人手的生物向前一步:“我们也在挨饿。人类占据着最后的粮仓,用武器守卫,宁可让粮食发霉也不分享。”
“因为分享过!”另一个人类站起来,是个中年妇女,脸上有深深的疤痕,“我们试过分享,结果呢?那些‘邻居’晚上闯进来,抢走了一切,还杀了我儿子!”
“那不是我们!”一个共生者喊道,他的皮肤呈现不健康的灰绿色,“是失控的狂化者!我们也受它们威胁!”
争吵爆发了。不是肢体冲突,是语言的、情绪的、存在本质的冲突。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每个人都伤痕累累,每个人都认定对方是问题的一部分。
小七没有制止。她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的种子光芒稳定,眼睛——那双银色的、能看透本质的眼睛——平静地观察着。林默想上前调解,但苏婉轻轻拉住他。
“让她处理,”苏婉低声说,“这是园丁的第一课:先让伤口暴露,才能开始愈合。”
争吵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然后一个声音压过了一切——不是靠音量,是靠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
“我们都失去了家人。”
说话的是一个变异体,它有着类似麋鹿的轮廓,但全身覆盖着发光的苔藓,眼睛是纯粹的黑色。它站起来时,身高超过三米,但姿态佝偻,像是背负着看不见的重量。
“我本来是人类,一个小学老师。”它的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的,是从全身苔藓的脉动中发出的,“病毒爆发时,我在学校里,试图保护孩子们。然后...我变了。变成了这样。孩子们尖叫着逃跑,有些甚至朝我扔石头。我花了三个月才学会控制这个身体,学会不吓到别人。但当我终于回到社区时,我的妻子...她已经自杀了。她留下的纸条说‘我丈夫死了,被怪物吃掉了’。”
空地陷入死寂。
麋鹿形态的变异体继续说着,每说一个字,身上的苔藓就暗淡一分:“我理解人类的恐惧。我也理解变异体的愤怒。但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互相指责,互相伤害...那我们失去的一切,都白费了。”
陈峰低下头,金属假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我的手臂,”他低声说,“是在保护一群孩子撤离时失去的。攻击我们的是...是一个曾经的人类,变成了某种...我不认识的东西。但就在它咬断我手臂的时候,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它在哭。”
更多的故事开始涌现。不是争吵,是分享。一个共生者讲述她如何用新获得的能力治疗伤口,却因此被驱逐;一个人类讲述他如何冒着生命危险从狂化者手中救下一个变异体孩子;一个植物-动物混合体讲述它如何在两个敌对的群体之间传递信息,阻止了一场屠杀。
小七依然没有说话。但林默注意到,她手中的种子开始发生变化——光芒不再是均匀的,而是分成了无数细小的光束,每一束都连接到一个讲述者的胸口。随着故事的讲述,光束的颜色在变化:愤怒的红色,悲伤的蓝色,希望的绿色,理解的紫色。
当最后一个分享者——那个完全由晶体构成的存在——用光的闪烁“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后,小七终于开口。
“谢谢你们分享。”她说,“现在,让我们看看花园的现状。”
她抬起另一只手。空地上方的空气开始扭曲,浮现出全息影像——不是从设备投射的,是直接从种子中生成的。影像展示的是整个北方地区,放大后可以看到细节:人类聚居点用黄色光点标注,变异体群体用蓝色,共生者用绿色,狂化者区域用刺眼的红色,还有大片大片的灰色——死亡区,什么都没有,连病毒都无法在那里维持生命。
“这是现在的花园,”小七说,“破碎,割裂,每一部分都在为自己的生存挣扎,不知道其他部分的存在,或者即使知道,也选择视而不见。”
影像变化。黄色、蓝色、绿色的光点开始移动,尝试接触,但每次接触都伴随着小规模的冲突爆发——光点闪烁然后熄灭。
“每次尝试交流,都以失败告终。不是因为恶意,是因为恐惧,因为误解,因为过去的创伤。”小七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有种沉重的力量,“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花园会继续破碎,直到所有颜色都变成灰色。”
影像定格在最悲惨的画面:整个北方地图,百分之七十变成了死寂的灰。
“但这不是必然的。”小七说,“花园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双手合十,种子悬浮在两掌之间。光芒爆发,然后影像重新开始——但这一次,从种子所在的位置(代表他们现在的位置)扩散出一圈柔和的白光。白光所到之处,黄色、蓝色、绿色的光点没有改变颜色,但它们开始发光,开始向彼此发出微弱的信号。
“连接,但不统一。交流,但不强求一致。”小七解释道,“花园的美丽在于多样性,但多样性需要沟通才能和谐。园丁的工作就是建立沟通的桥梁。”
她看向林默:“林默医生,作为医生,你擅长诊断和治疗个体的伤痛。现在,我需要你诊断和治疗群体的伤痛——人类群体的恐惧,变异体群体的孤立感,共生者群体的身份困惑。你愿意成为人类与其他生命形式之间的‘翻译’吗?”
所有目光聚焦到林默身上。他感到胸口共生体在回应——不是躁动,是共鸣。他想起自己作为医生的誓言:减轻痛苦。个体的痛苦,群体的痛苦,本质上是一样的。
“我愿意。”他说。
小七点头,然后看向苏婉:“苏婉博士,作为科学家,你理解病毒的本质,理解进化的原理。现在,我需要你建立知识网络——收集、整理、分享关于病毒、关于变异、关于新生态系统的所有知识。让每个群体都能理解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可能发生什么。无知滋生恐惧,知识孕育理解。你愿意成为花园的‘记录者’和‘教师’吗?”
苏婉深吸一口气。她看向那些奇形怪状的存在,看向那些充满渴望的眼睛。作为一个科学家,最大的梦想不就是理解、记录、传递真理吗?
“我愿意。”她说。
“李慕队长,”小七转向李慕,“作为战士,你理解保护的重要性。但真正的保护不是消灭威胁,是消除威胁产生的条件。现在,花园需要守护者——不是攻击性的军队,是预防冲突、保护脆弱生态、维持平衡的守护力量。这需要新的战术,新的原则,新的...慈悲。你愿意重新学习如何‘战斗’吗?”
李慕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只为杀戮而训练。但现在,小七给了它们新的定义:保护,维持,平衡。他想起秦风,想起所有在无意义的冲突中死去的人。如果有一种方式可以真正保护该保护的一切...
“我愿意。”他说,声音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