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市的初秋,在连绵的阴雨与偶尔放晴的、金灿灿的阳光中交替行进。昌江的水位又退去一些,露出大片被冲刷得光滑如镜的河滩,江水碧绿清冽,倒映着两岸日渐斑斓的山色。
空气里满是桂花的残香、潮湿的泥土气息和燃烧落叶的淡淡烟味。“昌江砚”庭院里那几株老桂树,花期已过,浓绿的叶片间只余零星金黄,香气却愈发悠远绵长。
沈屿接到嘉德那边报喜兼解释的越洋电话时,正是这样一个雨后天青的午后。他刚结束上午的釉料试验,洗净了手上沾染的各色粉末,正泡了一壶浮梁红茶,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小憩。
电话里,嘉德负责人李明宇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失真,语速极快地描述着约克预展上那石破天惊的“光致变色”一幕,以及随后拍卖会上的天价成交盛况,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对沈屿“深谋远虑”、“开创先河”的无限敬佩。
沈屿握着话筒,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传奇故事。
直到李明宇激动地提到“沈老师,您这手‘光影魔术’简直是神乎其技!现在全球艺术圈都炸了!您这是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绘画流派啊!”时,他才几不可查地微微摇了下头,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混合着荒谬与自嘲的弧度。
挂断电话后,书房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屋檐滴落的残雨声,嗒,嗒,嗒,清脆而规律。沈屿没有动,依旧保持着接电话时的姿势,目光落在窗外那方被秋雨洗刷得格外明净的天空上。
哭笑不得。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他苦心孤诣,甚至带着点“自我牺牲”意味(在他看来,持续创作并投放市场是一种消耗心神的“工作”),想要通过增加供给来戳破那层虚高的价格泡沫,让一切回归理性平静,让自己和朋友们得以安宁。
为此,他像一位严谨的工程师,制定策略,执行计划,观察反馈……却万万没想到,最后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并非他预设的“量变引起质变”的经济学规律,而是一个完全不受控的、近乎玄学的物理偶然——一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更很难复制的材料配比意外,竟阴差阳错地缔造了一场轰动世界的“视觉奇迹”!
这感觉,就像一个一心想要熄灭山火的人,奋力泼出一盆水,却意外泼中了埋在地下的输油管道,引发了更大的爆炸和冲天烈焰。荒谬,且充满了命运的戏谑。
他起身走到画案前。案上还摊开着昨晚试验的残局:几种不同产地的釉料粉末散落在调色板上,旁边是几张画废的、色彩混沌的画布,记录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失败的配方和推测。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瓶罐上,心中了然:那种神奇的“光致变色”效果,必然是某几种含有特定光敏金属氧化物(或许是不同价态的稀土元素或过渡金属)的釉料,在某种极其偶然的比例、研磨细度和混合介质条件下,产生了协同效应。
这种组合,如同彩票头奖的号码,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和不可重复性。他估计,就算自己现在有心去复制,成功概率也极低,十次尝试能成一次,已是侥幸。
这种“不可控”和“不可复制”,反而让他心中一定。至少,这并非一种可以随意量产、继而可能导致更疯狂炒作的“新技术”。它只是一个美丽的意外,一个孤例,或者说,是概率极低的“限量版”。
然而,这个意外,却将他推入了一个更加尴尬的境地。他本想给市场降温,结果却添了一把干柴,燃起了更旺的火焰。
他亲手吹起的这个新泡泡,比之前那个更大、更炫目,也必然会将更多的关注、探寻乃至是非,引向他自己以及他身边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和事。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厌倦感,如同窗外的暮色,悄然弥漫上心头。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然后,做了一件许久未做的事——他缓缓地、仔细地清洗了所有的画笔、刮刀、调色板,将那些未用完的釉料粉末一一盖好、归类放回原处,将画废的稿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最后,他拿起那支用了很久、笔毛已有些磨损的油画笔,在手中摩挲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将它搁在了笔架上,笔尖朝上,不再沾染颜料。
这个动作,象征着一个决定。
他丢掉了画笔,暂时不再创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