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伴着薄雾洒在月牙河滩上,也照亮了那个仰面躺在浅水与泥沙交界处的孩子。
他没动。
睁着眼,望着那片他看过无数次的、泛着鱼肚白的天空。水很冷,浸透了他的衣衫和头发,细碎的浪涌轻轻推着他的身体,像一种无意识的安抚。
他回来了。
从那个剥去一切温度、色彩与时间感的绝对虚无之地,被一股蛮横而阴冷的力量拽了回来,摔在这熟悉的河滩上。
身体,似乎是完整的。他动了动手指,抬了抬胳膊,除了极度的疲惫和肌肉骨骼深处泛出的酸痛,没有少什么零件,也没有多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衣服还是那身旧布衣,只是湿透了,沾满了泥污。
但……
可心里头,就是空了一块。
不是疼,也不是伤,是那种……你明明记得自己出门前把最要紧的东西揣怀里了,路上还摸了好几回确认它还在,可等你真要用时,一掏——怀里是空的。
你甚至想不起那东西具体是啥样,只记得它该在那儿的分量,和此刻胸口被冷风直灌进来的、嗖嗖的凉。
他撑着手臂,慢吞吞地从水里坐起来。水珠子顺着头发梢、脸颊、下巴颏往下淌,啪嗒啪嗒掉在膝盖上洇开的深色水渍里。
他抹了把脸,手掌心湿漉漉的,带着河水的腥气。
抬起头,看向四周。
更奇怪的是,他看着这片从小看到大的河滩、远处熟悉的村庄轮廓、头顶刚刚亮起来的天光……一切景象都清晰地映入眼帘,他却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
芦苇还是那样随风摇曳,河水还是那样缓缓流淌,晨雾还是那样袅袅升起。
但他看它们,就像在看一幅绘制精美却毫无生气的风景画,或者隔着博物馆厚厚的玻璃凝视一件古老的器物。
熟悉,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隔阂地将自己“嵌入”其中。世界和他之间,似乎多了一层极薄却坚韧的、无形的膜。
他试着回忆奶奶灶膛里柴火的味道,回忆程大夫药房里混杂的苦涩清香,回忆弟弟牧晨拉着他衣角时指尖的力度……这些记忆的画面还在,但附着其上的情感温度、那种切肤的归属感和牵挂,却变得淡薄、遥远,仿佛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故事。
这种“什么都记得,却什么都隔了一层”的感觉,比任何伤口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茫然和……轻微的战栗。
他想起了那枚铜钱。程大夫给的“太平通宝”。
进井之前,他记得自己把它从心口取下,郑重地放在了岸边一块特定的、带着苔痕的石头上。
那是一个仪式,一个“断念”,也是一份留给阳世牵挂的、最后的“实物”。
他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朝记忆里那块石头望去。
石头还在,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湿漉漉的青苔在晨光下显出墨绿色。石面上,那个圆形的凹痕清晰可见,边缘还沾着点新鲜的泥沙,可凹痕里——空的。
铜钱不见了。
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奶奶,或者程大夫,捡回去了?
这个念头浮起来,没带来多少担忧或宽慰,反而让心里那个空洞,“嗡”地一下,好像又被凿深了一寸。
那枚铜钱,好像也跟着成了这层“隔阂”的一部分,成了连接“之前”和“之后”的、一个被硬生生取走的信物。
眉心那里,忽然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阴凉的触感,像有人用指尖蘸了化开的雪水,在那里轻轻点了一下。他抬手去摸,皮肤光滑,什么异样也没有。
可他知道,不一样了。
那里留下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