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是胸口插着断矛的士兵,是沉入黑水的女子,是饿殍,是疯妇……无数张脸、无数种死法、无数份绝望,在他脑子里烧成了一锅滚烫的、咕嘟冒泡的糨糊。
属于“牧尘”的那部分,像沉在锅底的几粒米,需要他拼命地、一点一点地,从粘稠的记忆残渣里捞出来。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麻的,隔着一层。
仿佛这双手,这具身体,是临时借来的,还没完全熟悉。他慢慢地、带着一种陌生的审视,把手举到眼前。
干干净净,孩童的手,指甲缝里还有点昨儿玩泥巴留下的黑渍。
可意识里,这双手刚才还沾满冰冷的河泥,还死死攥着绝笔的信。
“尘娃?”
程大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刻意放轻的探询。
牧尘浑身猛地一颤!
不是被吓到,是那声音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勉强维持的、脆弱的现实边界。
他整个人像受惊的虾米一样弹缩起来,后背弓起,瞬间滚到炕角,双臂交叉挡在胸前——那是昨夜某个灵介挨打时的防御姿势。
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映出的不是程大夫,而是某个模糊的、充满威胁的影子。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像潮水退去,牧尘僵硬的肩膀猛地垮塌下去,急促的喘息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他眨了眨眼,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终于看清了门口一脸凝重与心疼的程大夫。
“……师父。”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
程大夫端着药碗走近,在炕沿坐下,没有立刻递药,而是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又‘回去’了?”程大夫问,声音低沉。
牧尘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他盯着程大夫布满皱纹的脸和关切的眼神,瞳孔却微微扩散,似乎在透过这张脸,看着别的什么。
“掌柜的……”一声极轻、极含糊的嘟囔,从牧尘干裂的嘴唇间滑了出来。用的是一种陌生的、略带市井油滑的腔调。
程大夫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眼神骤然深沉。他没有纠正,只是将药碗又往前递了半分,声音放得更缓、更稳:“尘娃,把药喝了。天亮了,咱在神木底下,安全了。”
“天……亮了?”牧尘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孩童不该有的、历经沧桑般的恍惚。
“仗……打完了?我……我怎么在这儿?”他的目光扫过简陋的屋舍,充满了陌生与警惕,仿佛这不是他生活了数月的地方,而是某个临时躲避战火的废墟。
“仗早就打完了。现在是太平年月。”程大夫耐心地、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这几天可能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话,“你是牧尘,我是你师父程大夫。这是向家村,月华神木底下。你昨儿晚上,是去‘别人’的记性里走了一遭。”
这些话像钥匙,一点点撬开被杂乱记忆封死的门。
牧尘眼中的陌生与警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后怕的清明。
他接过药碗,小口啜饮。
就在这时,他端碗的手忽然僵住,鼻翼轻轻翕动。
“师父……你点上火药了?”他皱起小小的眉头,有些紧张地问,“我闻着……有硝烟味儿,还有……血锈气。”
程大夫的眉头锁得更紧。屋里只有草药的清苦和晨间露水的潮气,哪来的硝烟血锈?
“没有。那是你‘记’里的味道,没散干净。”程大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试图用现实锚定他飘摇的感知,“喝药。药是苦的,能压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味儿’。”
牧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仰头把药喝完。极致的苦涩在舌尖炸开,确实短暂地冲散了那些幻觉中的气息。
但放下碗的刹那,他仿佛又听见了极远处传来的、隐约的厮杀呐喊和兵器交击的铮鸣……声音很轻,像隔着几重山水,却无比真实地响在他耳朵里,或者说,响在他的‘识海’里。
他晃了晃脑袋,那些声音又如退潮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