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那层冰冷的“玻璃”,在孩童们毫无保留的欢叫声浪里,在他们热乎乎的体温包裹下,在“三天”这个数字化作的巨锤猛击下……“咔嚓”,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纹。
芦苇的摇晃,重新有了风过的痕迹;河水的流淌,重新有了声音的节奏;就连晨光晒在湿衣服上带来的那一点点暖意,也重新变得可以感知。
一种迟来的、复杂的酸热,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撞得他眼眶发涩,喉头发紧。
是了……他明白了,又更加沉重。是从那个地方带出来的……后遗症。那种把人和他的世界、和他的时间、和他的牵挂……一点点剥离、抽空的冰冷感觉。
孩子们的喜悦和呼唤,像最对症的一剂猛药,带着人间最鲜活滚烫的生气,不由分说地,把他从那片遗世独立的虚无冰原上,硬生生拽了回来。
拽回这个有泥土腥气、有晨露冰凉、有亲人望眼欲穿、有时间刻骨铭心的人间。
邮差那冰冷的留言,还在识海某个角落幽幽闪着光。
心口那沉静的悲凉,也并未散去。眉心的阴凉标记,依然存在。
铁蛋见他脸色白得吓人,嘴唇都没了血色,连忙更用力地扶住他,声音都放轻了,带着哄劝:“没事了,尘尘,没事了……回来就好了,啊?走,咱们回家,向奶奶和程大夫见了你,准保……”
他说不下去了,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把头扭到一边,抬起脏兮兮的袖子,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孩子们簇拥着他,像一群找到了头雁的雏鸟,七嘴八舌,声音里还残留着兴奋的余颤,说着这三天村里如何人心惶惶,大人们如何严厉禁足,他们又是怎样心心念念,终于逮着机会溜出来。
牧尘沉默地听着,被他们拥着,一步一步,踩在河滩湿润的泥沙上。
脚下很软,每一步都陷下去一点,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是的,那层疏离的“玻璃”在碎裂,在融化。但另一种重量——真实的、沾着泥土和泪水的、名为“牵绊”与“责任”的重量——正顺着脚底,沉沉地爬上来,灌注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从遗忘之井最深处渗出的寒气,和被生生偷走、又沉沉压回肩头的三天光阴,回来了。
他抬起眼,望向村庄的方向。
在那里,丫丫的呼喊声落下的地方,已经传来了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木门被猛然拉开的“吱呀”怪响,还有……一声压抑了太久、陡然拔高、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属于老人的、嘶哑的呼唤——
“尘娃——?!”
那声音像根针,猛地扎进牧尘的耳膜。
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河滩清晨的空气,带着水汽的润、泥土的腥、芦苇的清苦,还有远处骤然爆开的、鲜活滚烫的人间烟火气,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胸腔,沉甸甸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他反过手,用自己还在微微发颤的、冰凉的手指,轻轻拍了拍铁蛋那只始终没有松开、甚至攥得更紧了的手背。
“嗯,”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沉重,“我回来了。走,咱们回去。”
他迈开了脚步。身体依然疲惫虚软,脚步也还有些踉跄。
但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比刚才在河水里站起来时,稳了,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