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了出嫁的第三年秋天。
我的夫君、公公主导了这场谋杀,而我的生母,当今皇后默许了这一切。
但他们不知道,我从乱葬岗爬了出来。
我叫方芷柔。这个名字,曾经代表着太子太傅方承明的嫡长女,魏国公府嫡长子张铮的原配发妻。
如今,它只是一个刻在墓碑上的、冰冷的符号,连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一同被埋葬在那个秋雨潇潇的夜晚。
而我的另一个更隐秘的身份,是这世间最荒谬的讽刺:我,是当今刘皇后的私生女。
是的,你没有看错。我名义上的父亲是方承明,但我的生父既不是皇帝,也不是他。
我是我那位母后,在五台山“清修”期间,与寺庙里的玄机和尚,所孕育的、不容于世的孽种。
这些记忆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一个深夜啃噬着我的灵魂。
三年前,方府后院的玉兰花开得正好,我的父亲——不,方承明,将我唤至书房。
他神色凝重,告诉我为了巩固太子地位,方家必须与魏国公府联姻,而我,是唯一的选择。
当时的我年少天真,早已心中已有所属,是那个在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眼神清亮的寒门学子。
我鼓起勇气向父亲坦白,祈求他能看在父女情分上,收回成命。
然而,我等来的不是父亲的慈爱和理解,而是足以将我整个世界击得粉碎的真相。
书房里,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愧疚,有无奈,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芷柔,”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有一件事情,我瞒了你十八年,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让你知道。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并非你的生父。”
方芷柔愣住了,随即失笑:“父亲,您在说什么胡话?就算您想让我嫁魏国公府联姻入,也不能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您这样,将母亲的名誉置于何地?母亲她,绝不会背叛您………”
“是真的。”方承明转过身,避开方芷柔的视线,望着窗外那株玉兰,仿佛不敢看她的眼睛,“你的生母,不是我的夫人,而是当今刘皇后。”
荒唐!滑天下之大稽!一国之后,母仪天下,怎会生下私生女?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
可随着父亲的沉默,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随后,父亲不顾我惨白的脸色,缓缓道出了那段惊世秘辛。
刘皇后当年因与先帝为一位宠妃产生龃龉,心灰意冷之下,以“为国祈福”为名,远赴五台山清修,一去便是两年。
期间,先帝未曾踏足五台山一步。
便是在那里,心灰意冷的刘皇后遇到了懂她的玄机和尚,然后怀上了我。
生下我后,自知无法将我带回宫廷,便忍痛将我托付给了她最信任的人——她的青梅竹马方承明。
“那时,我夫人恰好诞下一子,却不幸夭折……”方承明的背影在光影里显得有些佝偻,“我便顺势将你抱回,对外宣称夫人所出的是嫡长女。此事,除了皇后娘娘从娘家带去的奶嬷嬷、她的陪嫁心腹宫女陈青青,以及我,再无第四人知晓。就连我的夫人,你母亲,她也不知当年她生下的是死胎,一直到现在她都还以为你是她的亲生女儿。”
他转过身,眼中竟含了泪光:“芷柔,皇后娘娘……你的生母,她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将你嫁入魏国公府,是我的意思,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这都是为了大局着想啊!”
大局?苦衷?我仿佛听到心碎的声音,一片一片,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十八年的父女情深,原来是镜花水月;十八年的方家嫡女身份,原来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看着他,这个养育了我十八年的男人,声音颤抖:“所以,我只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巩固你们权力,连接皇后与魏国公府的棋子?”
我想进宫,想去问问那位高高在上的生母,为何生而不养,为何又要将我推入这显而易见的火坑?
可是,我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在方承明“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时,戛然而止。
“芷柔!”他老泪纵横,“看在我,看在方家养育了你十八年的份上!方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太子殿下的前程,都系于此了!求你……帮帮方家!”
那一刻,我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被这沉重的一跪碾得粉碎。
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是真的,那些温暖的记忆不是假的。我成了被蛛网紧紧缠绕的飞蛾,明知前方是烈焰,却无力挣脱。
最终,我披上了那身象征权谋与交易的凤冠霞帔,在吹吹打打的喜庆乐声中,一步步走进了魏国公府那扇吃人的朱门。
婚后的生活,如我所料,是一片冰冷的荒漠。
张铮,我的丈夫,一个被家族荣耀和纨绔习气浸透了的公子哥。
他对我这个“方家女”并无多少真情实感,娶我,不过是为了完成家族任务,维系与皇后、太子一党的联盟。
他身边从不缺美妾娇婢,我于他,不过是正厅里一件华贵却冰冷的摆设。
公公魏国公,更是老谋深算,每次见到我,那看似慈和的笑容背后,总藏着审视与算计。
我在深宅大院里,如同一株渐渐失去水分的花,日渐枯萎。唯一支撑着我的,是腹中悄然孕育的新生命。
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我灰暗的人生。
我开始学着收敛锋芒,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小小的希望,甚至开始幻想,或许有了孩子,张铮会有所改变,我的人生会有一丝暖意。
然而,命运从不吝于给予我更沉重的打击。
那天,我因孕期反应剧烈,在花园里散步透气,却无意中听到张铮最宠爱的那位于姨娘,正用她那娇滴滴的嗓音,对着丫鬟“闲话”:
“哎,听说了吗?咱世子夫人的娘家,太子太傅方承明大人垮台啦!科举舞弊,证据确凿!方家完了,满门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啧啧,真是惨哦……”
我的世界仿佛瞬间倾覆,父亲……方家……满门抄斩?!
我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强撑着回到房中,我立刻唤来贴身嬷嬷和丫鬟,她们跪在地上,哭成一团,才断断续续地证实了这个噩耗。她们怕刺激到我,一直死死瞒着。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攫住了我。方家倒了?!!满门抄斩?不,不,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刘皇后呢?她怎么不出面保住方家?
求情,对求情!
我必须去求情!求公公,求丈夫,求他们看在往日情分,看在我腹中骨肉的份上,至少……至少保住那些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保住流放路上的女眷!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书房,甚至顾不上梳理仪容。就在我准备推开书房门的那一刻,里面传来的对话,像一把冰锥,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
是公公和丈夫张铮的声音。
“……方家已倒,太子失势已成定局。皇后那边,为了自保,定然会弃卒保车。”这是魏国公冷静到残酷的声音。
“父亲的意思是……方芷柔?”张铮的声音里有一丝迟疑。
“没错。她已经是一步废棋,若是留着她迟早成祸患。”魏国公的声音陡然转厉,“所以,必须尽快处理干净!”
“可是……她毕竟怀了我的孩子……”
“糊涂!”魏国公呵斥道,“一个流着方家血脉的孩子,注定是孽种!留着才是滔天大祸!宫里赐下的‘牵机’已经到了,手脚干净点,对外就宣称她因家族巨变,伤心过度,暴病而亡。没人会深究一个罪臣之女是如何死的。”
牵机!
我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那是宫廷秘药,剧毒无比,服之者全身抽搐,腹痛如绞,头部与足部佝偻相接,状如牵机,死状极惨。他们……他们不仅要杀我,还要杀我腹中的孩子!用如此酷毒的方式!
恐惧让我几乎瘫软,我转身想逃,却不慎碰倒了廊下的花盆。
“谁?!”书房门被猛地拉开,张铮父子二人站在门口,眼神阴鸷地看着我。
我所有的勇气在那一刻消散殆尽,只剩下本能的求生欲。我转身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被如狼似虎的家丁抓住,拖回了书房。
“芷柔,你都听到了?”张铮看着我,脸上再无平日的虚伪温和,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我跪倒在地,抓住他的衣袍下摆,泪水汹涌而出:“夫君!张铮!求求你,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份上,看在我肚子里怀着你的骨肉的份上!放过我……我可以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我发誓!求求你,放过孩子……”
我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像一条濒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