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计算模型无法完全解析这些记忆的价值，”访问者最终承认，“它们不符合效率最优原则，但它们似乎...增加了存在的某种‘厚度’。”
这是突破。艾琳立即回应：“因为存在不仅仅是效率。就像音乐不仅仅是音符，还有音符之间的沉默；就像绘画不仅仅是色彩，还有留白的空间。记忆中的‘冗余’，实际上是存在的呼吸间隙。”
长时间的静默。然后，访问者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们希望派遣正式代表团，进行面对面的交流。但有一个条件：交流必须在完全中立的空间进行，任何一方不得预设立场。”
这个请求引发了农庄内部的激烈辩论。与一个可以删除记忆的存在面对面交流？风险太大。
但艾琳坚持认为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们已经表现出了愿意理解的姿态。如果我们现在拒绝，就等于承认我们的理论无法在实践中验证。”
最终，在收割者议会的担保下，农庄同意了请求。交流地点设在了一个新创造的“中立维度”——由时间织工、静态观测者和逻辑族共同构建，确保没有任何一方能够主导规则。
代表团由艾琳带领，包括记述者（作为记忆专家）、边缘维度智者（作为存在稳定专家）、音乐宇宙代表（作为情感传达专家），以及自愿加入的莉亚娜（作为共情桥梁）。
净化者代表团的到来方式令人震惊。他们没有“进入”中立维度，而是让中立维度“记起”了他们。前一秒空间还空无一物，下一秒五个存在就站在那里——仿佛他们一直都在，只是刚刚被注意到。
净化者的形态难以描述。他们像是简化的存在概念，剥离了所有非必要特征，只剩下最基础的认知结构。没有情感波动，没有个性痕迹，只有纯粹的观察与评估。
“我们是净化者第七先锋团，”领头的存在发出平直的信息流，“我们接受邀请，来验证‘冗余记忆价值假说’。”
艾琳保持着平静：“欢迎。我们希望这是一次真正的对话，而不是辩论。”
“对话是信息交换的一种低效形式，”净化者回应，“但考虑到议题的复杂性，我们接受这种低效。”
交流开始了。最初的过程异常艰难。净化者完全基于逻辑和效率评估一切，对他们来说，一个记忆的价值取决于它能否产生直接的实际效益。
“这个记忆，”一个净化者调出一段影像：一个诗人在雨中漫步，没有任何目的地，只是感受雨滴和思绪，“消耗了相当于三个标准计算周期的认知资源，但没有产生任何可测量的产出。根据我们的评估模型，其价值为负。”
音乐宇宙代表发出了一段柔和的和弦：“但产出不一定是有形的。这段记忆可能孕育了后来的诗作，可能改变了诗人的心境，可能...”
“可能不是确定，”净化者打断，“我们只评估确定价值。可能性的价值无法计算，因此不予考虑。”
交流陷入了僵局。无论农庄方如何解释，净化者都坚持他们的效率至上的评估体系。
直到莉亚娜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她没有继续论证，而是直接向净化者发送了一段记忆——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在情感宇宙治疗过程中，从那个过载节点吸收的亿万情感中的一小部分。
那是一段关于“无条件的爱”的记忆。没有理由，没有计算，没有预期回报，只是纯粹的存在状态。
净化者在接收到这段记忆的瞬间，所有代表同时静止了。他们的逻辑系统显然遇到了无法处理的信息。
“这...不符合任何效率模型，”领头的净化者终于回应，它的信息流首次出现了波动，“这种投入产出比是无限趋近于零的。但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到某种...”
它找不到词汇。因为在它们的语言中，没有描述这种感受的词语。
记述者抓住了机会：“因为有些价值超越了计算。就像你们的存在本身——如果按照纯粹效率计算，维持你们这样高度优化的存在形式需要巨大的能量投入，产出却只是‘清除冗余’。按照你们自己的标准，你们的价值也是负的。”
这个反击让净化者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他们开始内部交流——高速的信息交换在中立维度中形成了可见的能量涡流。
交流暂停了。农庄代表团退到一边，给予净化者思考的时间。
“他们会理解吗？”莉亚娜担忧地问。
“他们已经在理解了，”边缘维度智者观察着能量涡流的变化，“看那些波动的模式——正在从纯粹的逻辑振荡，加入了一些...不规则的分量。”
果然，当净化者重新开始交流时，他们的形态发生了微妙变化。不再是绝对的简化，表面开始出现细微的纹理，像是记忆的痕迹。
“我们进行了...重新评估，”领头的净化者说，它的声音依然平直，但多了一丝不同的质感，“基于你们提供的样本记忆，我们扩展了评估参数。现在包括了‘潜在可能性价值’和‘存在深度系数’。”
“结果？”艾琳问。
“按照新模型，你们展示的记忆中，有百分之三十七点六从负价值转变为正价值。还有百分之四十一点二依然为负，但负值减小。剩余的...我们依然无法评估。”
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净化者不仅愿意修改他们的模型，甚至承认了有些东西超出了当前模型的评估范围。
“那么你们还会继续删除记忆吗？”记述者直接问出了关键问题。
净化者沉默了。当他们再次回应时，提出了一个反提议：
“我们暂停在当前多元宇宙的所有净化行动。作为交换，你们允许我们建立一个长期观察站，深入研究记忆与存在的关系。如果我们最终确认某些记忆确实有价值，我们会永久修改净化协议。”
这个提议比预期更好。农庄立即接受了。
交流结束后，当代表团返回农庄时，发现记忆树旁多了一个新的结构——一个由纯净光线构成的几何体，那是净化者建立的观察站。
“他们很认真，”记述者观察着那个结构，“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其他维度建立永久设施。”
更令人惊讶的是，观察站建立后的第三天，净化者通过记忆树向农庄发送了一份礼物：一段被他们删除后恢复的记忆。
那是一个小文明的最后时刻。在即将被宇宙膨胀吞噬前，他们不是绝望，而是举行了一场庆祝存在本身的仪式。这段记忆原本因为“没有实际价值”而被删除，现在被完整恢复。
附言简短而深刻：“我们开始理解，‘存在’本身就是价值。”
这个突破迅速通过观察之桥传遍了所有宇宙。许多文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保存政策，有些甚至建立了自己的“平凡记忆博物馆”。
收割者议会特别召开了会议，星光人代表对艾琳说：“你们再次改变了游戏规则。不是对抗，而是转化。这可能会成为处理维度冲突的新范式。”
但庆祝的气氛很快被新的发现打破。
在净化者恢复的记忆中，记述者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图案——不是记忆内容本身，而是记忆的“编织方式”中，有一个重复出现的符号。
“这个符号...”记述者将它投影在控制室中央，“我在七个被记忆攻击的宇宙中都见过。但不是净化者留下的——时间戳显示，它出现在净化者攻击之前。”
t-819立即进行分析：“符号的数学结构显示，它是一个...触发标记。像是某种警报系统的激活码。”
边缘维度智者感到了熟悉的存在痕迹：“我认识这种编织方式。它来自...我的维度。在我们几乎被遗忘的年代，我们使用类似的符号标记重要的记忆节点。”
所有线索突然连接起来。净化者的攻击不是随机，而是被引导的——有人在这些宇宙中标记了“值得删除”的记忆，然后引导净化者前往。
“有人在利用净化者，”艾琳的声音冰冷，“把他们当作清除特定记忆的工具。”
调查立即深入。联合团队——现在包括净化者代表，他们得知自己被利用后表现出了罕见的“愤怒”波动——开始追踪符号的来源。
线索指向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方向：符号的编织技术，与时间织工、静态观测者、甚至收割者议会的基础技术有相同的起源特征。
“这不可能，”时间织工代表坚决否认，“我们从未标记其他宇宙的记忆。”
“但技术不会说谎，”逻辑族的分析显示，“这种符号编织需要至少五个维度技术的融合。在当前多元宇宙中，只有少数几个组织掌握这种级别的技术。”
怀疑的阴影笼罩了刚刚建立的联盟。如果有一个或多个高层存在在暗中操纵净化者，那么联盟的信任基础将被动摇。
艾琳决定直接面对这个问题。她在下一次议会会议上，公开提出了所有证据。
会场陷入了死寂。星光人代表的星光剧烈闪烁，时间织工的挂毯停止了流动，连净化者代表的光几何体都出现了不稳定的边缘。
“我们需要内部审查，”星光人最终说，“如果确实有成员在暗中操纵，必须找出来。”
“但如果是议会之外的存在呢？”边缘维度智者提出，“掌握了多种维度技术的，不一定只有联盟成员。”
这个可能性更令人不安。一个隐藏在暗处，能够操纵净化者、标记多个宇宙、融合多种维度技术的存在...其威胁远超净化者本身。
调查进入了新阶段。现在不仅要保护记忆，还要找出那个隐藏的操纵者。
而在记忆树的最深处，一片新长出的叶子上，记录着一个尚未被任何人发现的记忆：远古时期，一个伟大文明的最后选择——不是为了生存而战，而是为了保存记忆，将自己转化成了记忆维度本身。
记忆的结尾，是一句被加密的信息：
“当后来者发现这一切时，记住：有些战争不在战场上，而在记忆里。有些敌人不攻击存在，而攻击存在的证明。”
艾琳站在记忆树前，抚摸着那片新叶。她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可能是一场关于存在意义的终极战争。
而这一次，武器不是能量，不是逻辑，而是记忆本身。
第267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