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了手中那块青玉佩,那是刘协亲赐。佩上刻着两个字——“安北”。
那一刻,他恍然有些明白——天子所望的,并非功勋,
而是有人能替他守这片摇摇欲坠的天下。
翌日清晨,辽水边起雾。
曹彰取笔,写下一封奏报。
“北方鲜卑轲比能率部归降,愿输马三千匹、羊十万。
北地百姓复业,牧场再开。军不血刃而定,臣不敢功。”
他在信末又添一行:“愿天下久安,父心可宁。”
写罢,他交给信使,目送那匹快马消失在薄雾里。
张合看着他,忽道:“公子,
此功实可震天下,为何每次奏报,总自抑其功?”
曹彰淡笑,语气极轻:“北地本应安定,不安者人心。我若贪功,便乱了父心。”
几日后,邺城丞相府。曹操坐于堂上,
案前堆着从北方送来的捷报。
荀彧朗声诵道:“轲比能归降,不战而下。
安抚百部,未杀一人。”
曹操阖目良久,笑了。
“黄须郎,果真不负我望。”
他语气中有欣慰,却又微微一叹,“只是……皇上那边,怕要又多几分‘赏识’了。”
荀彧轻声道:“魏公,此正公子之忠。
天子若赞之,是嘉魏公教子有方,岂可为忧?”
曹操沉默,手指缓缓敲着案几。
“文若,你说得轻。你可知,天子若真喜我子——那就是祸了。”
荀彧抬眸,眼神深深。
“公若心静,此祸不成。若心疑——反乱矣。”
曹操久久无言,只叹息道:
“吾心未乱,但天下将乱。人心太易动,连我,也难免。”
与此同时,洛阳宫中。
刘协披着浅绛袍,坐在御书房里,
手中摩挲着那枚青玉佩的另一半。
那是他亲手赐与曹彰时,暗刻为“安北”一半,另一半,他留在自己怀中——“安心”。
宫女轻声禀报:“陛下,北地平定,曹彰不战而胜。”
刘协微微一笑,目光落向窗外被风吹起的花瓣。
“魏公善战,黄须公子善守。天下若皆如二人,此世——可不乱。”
他说完,语气忽然低了,像是在喃喃自语:“但……山再稳,也挡不住风。魏公的风,已起了。”
北风初起,洛阳的宫城又一次被秋阳映得金碧辉煌。
宫门前的白石阶上,落叶未扫,金黄的枫叶随风打旋,像是天地间正为某个新篇章铺开底色。
鲜卑之乱平,北方息战,天子特诏黄须公子曹彰入宫复命。
午门钟鼓齐鸣,
魏军护卫肃立两侧。
曹彰骑着那匹曾行万里的枣红马,缓缓踏入宫门。他一身青甲,未着锦服,盔上系着束发的黑绦,寒光映日,气度不凡。
殿前百官肃立。天子刘协亲自出御座,迎至丹陛。
“朕闻北地归心,不血刃而定。黄须公子,此乃社稷大功。”
曹彰俯首行礼:“臣不敢居功。
北人久乱,皆愿归顺陛下恩德,臣不过奉命行事。”
刘协走下台阶,亲自扶他起身。
天子的手很冷,但握得极稳,
声音也出奇地柔和:“你父能定乱世,
而你能止乱于未萌。
天下有勇者多,有谋者亦多,
唯能‘不战而安’者少。此功,朕不忘。”
殿上群臣皆低首,
连久经沙场的将领们也暗暗叹服。这位少年将军——年不过二十七,
却能令胡骑伏首,万里无声。
刘协缓缓转身,对侍中高声道:
“宣诏——封曹彰为北平将军,
赐金印紫绶,食邑三千户。赐玉带、鎏金甲,以示荣宠。”
众臣齐呼:“陛下圣明!”
曹彰跪拜,额头贴地,声音如铁:“臣受陛下厚恩,誓不负汉室!”
刘协神色一缓,低声道:“黄须公子,
你父在邺,你兄在魏,而朕,愿你留此洛阳,为朕戍卫。”
殿中一片静。
连风声,都似停顿了片刻。
散朝后,御书房内只余刘协与曹彰。
火盆里的炭红光跳动,映出两人影子交错。
刘协看着他,语气带笑:“你可知朕为何要你留?”
曹彰微微一拱手:“陛下信臣。”
刘协笑了笑:“是信你,也是护你。北地虽平,邺城波未息。魏公雄略已极,朕若不先笼络其子,恐后无可议事之人。”
曹彰抬起头,目光沉稳。
“陛下言重。臣虽魏公之子,却亦陛下之臣。”
刘协凝视着他,忽道:“你信朕乎?”
曹彰不答,只微微一笑:“臣信天下必需君,亦信君需有人守。”
这句话,让刘协怔了半晌。
然后,他低声一叹:“守者难,乱者易。
朕在此宫中,日日见人笑迎,却少有人能直言。唯你——与你父,有相似之处。”
“陛下所言,正是我父常忧。”
曹彰神色坦然,
“父言:‘天子困于权臣,权臣亦困于天命。二者皆囚于天下。’”
刘协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丝苦笑。“你父可知,他已成天下之权?”
“父知。”曹彰顿了顿,“但父仍自以为‘臣’。”
刘协的手微微一颤,茶汤泼洒在案几上,烫到他指背,他却恍若未觉。
良久,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头初晴的天,轻声道:“朕欲天下不再流血。
若有一日,你父能止戈,朕愿让天下以你之名为誓。”
曹彰跪地叩首,声音低而稳:“臣谨记于心。”
数日后,诏命正式颁下:北平将军曹彰,镇守洛阳北营,兼领禁军宿卫,入殿不趋,执戟可前。
自此,洛阳北营大改军制。
天子所居南宫与北卫之间,
设“青羽营”,号称“听松卫”,由曹彰亲统三千精骑。
这是自汉末以来,天子第一次拥有真正可倚的直属军。
朝堂震动。邺城内外的耳目皆传言:——“天子倚黄须郎,魏公或疑之。”
夜深,洛阳北营。
月光照在军旗上,青影摇曳。
曹彰披着甲胄立于营门外,
风吹动他胸前的玉佩——那是刘协所赐,上刻“安北”,而今,又被天子亲手在背面添了一笔:“守汉”。
他伸手触了触那两字,心头忽然微微一疼。
“守汉……”他低声呢喃,
不知是在答父,还是答君。
营帐里,属官进言:“将军,陛下赐酒,可安寝了。”
曹彰回过身,微微一笑:“传令——明日入宫,再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