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邺城夜坐(1 / 2)

建安二十年的秋风,比往年更早一步。

夜色笼罩邺城,铜雀台下的池水泛起粼粼波光,枫叶落在水面,顺着风轻轻旋转。

曹丕乘坐的车队入城已近黄昏。一路尘土未洗,方入府门,便被侍卫告知:

“魏公尚在西征未归,长公子与荀文若公,正于书阁议事。”

曹丕点头:“我自去。”

他未先换衣,径直穿过中庭。夜风吹动檐铃叮当作响,伴着他靴底的回声,一下一下,像敲在心上。

书阁中灯光柔黄。

曹昂正与荀彧对坐,案上摊着军政文书,香炉中檀烟袅袅。

听到脚步声,曹昂抬头,眉目间一喜:“子桓?”

曹丕快步上前,略带笑意地行礼:“大兄,文若先生。”

荀彧放下竹简,微微一笑:“子桓从洛阳归,路途劳顿,快坐。”

曹丕应声落座,吩咐左右退下,殿中顿时只余三人。

“听说你徐州、洛阳两地皆有行程,”曹昂端起茶盏,神色关切,“一路如何?可见刘备与玄德公?”

曹丕笑道:“不仅见了,还长谈一夜。”

他将途中见闻娓娓道来——

徐州的街巷安稳,田野丰稔,刘备政简刑清,诸葛亮从容应对;

而洛阳皇宫内,皇帝虽表面恭谨,却目光深远;曹植在宫中作诗得宠,却步步惊心。

“那诸葛亮……确如传言之才?”荀彧问。

曹丕回忆片刻,点头道:“言谈如流,胸有天下,非徒谋臣,实乃圣人之姿。玄德得此人,徐州便稳若磐石。”

荀彧沉吟:“如此人物,非我方可轻忽。”

曹昂抬眼,笑意温和:“子桓的意思是,刘备非反我父之人?”

曹丕认真地答:“是。玄德心系天下,不忘社稷;但若朝廷待他不厚,他亦能据地自守。以我观之,他非乱臣,而是一个……被乱世推上棋盘的人。”

曹昂的目光柔了几分:“若天下皆如此人,父亲或可少征一场。”

荀彧微微笑了笑:“长公子仁厚,此心与丞相相似。但天下之事,不由人意。”

曹昂问:“你在宫中,可见陛下?”

曹丕低声答:“见过。”

说着,他将那夜的对谈简略讲述——皇帝试探父亲之心,又以文辞探他之意。

荀彧听得神色微动:“陛下能有此问,心机不浅。你如何答?”

曹丕平静道:“我说——‘若我父为天下登高,我随之;若为己登高,我阻之。’”

曹昂与荀彧同时一怔。

荀彧凝视他,目光深邃:“你这话……陛下信了吗?”

曹丕淡淡笑了笑:“他信我,却未信我父。”

“他召你入宫,意在试探。”曹昂叹息,“你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

曹丕又补充:“陛下赐我酒,言中多意。我以诗献之——《平原行》。他说我眼里‘有他’,而非天下。”

荀彧点头:“他是试你是否把持‘忠’与‘权’的尺度。你诗成则安,若多一字献媚,反成祸根。”

曹丕苦笑:“我懂。弟弟那边却未必——陛下喜他文才,常召入宫。我担心他一语失当,引祸上身。”

曹昂闻言,面露担忧:“子建心直,不谙世事。”

“我已叮嘱他谨慎。”曹丕低声说,“但他……始终相信人心。”

荀彧缓缓抚须,沉声道:“信人心者,多为人所伤。不独曹植,天下皆然。”

夜深,灯火摇曳。

曹昂起身,为二人添茶,笑道:“父亲远征在外,我们三人总算能安静地谈一回。”

曹丕抬头望向窗外:“安静只是表面。洛阳宫中风云暗涌,天下诸侯皆在静观。”

荀彧接道:“而朝廷再封魏公、加九锡,世道便要变了。你二人,都是丞相之子,日后必站在风口浪尖——需早作准备。”

曹昂神色温和,却语气坚定:“先生放心,若天下真变,我与二弟守父之志,不辱家门。”

曹丕微微笑:“是啊。只是——父亲的志,或许不止家门。”

荀彧盯着他,目光里闪过一丝探究:“那你呢?你志在何处?”

烛火映照着曹丕的面容,他静静地看着案上的茶影,良久,才淡淡道:“我志在,不让天下,毁于误解。”

荀彧微微一怔,随即低声叹息:“好一个‘不让天下毁于误解’……子桓,你这心思,比你父还深。”

曹昂端着茶杯,凝视弟弟,眼神里既有担忧,也有一丝自豪。

“子桓,你比我更像父亲。可父亲曾说——最像他的人,也最容易孤独。”

曹丕笑了笑,没有回答。

窗外风声卷起几片落叶,撞在铜灯上,发出“铮”的一声。

建安二十年冬。

洛阳的风比往年更冷,城中百姓多已闭门避寒。宫墙内,檐角的铜铃被北风吹得乱响,像一串急促的心跳。

午门外,驿骑疾驰而来,尘雪混在一起,像一条灰白的长蛇。传令官下马,双膝跪地,将一封染着血迹的战报高高举起——

“魏公破张鲁,克汉中,全境归顺!”

内侍接报疾奔入殿。

宣德殿中,汉献帝刘协正披着狐裘看奏章。听到通报,眉目一动:“传进来。”

战报展开,墨迹未干。短短几行,却字字如刀。

“魏公亲征张鲁,五月克河池,六月破巴郡,张鲁降于平乐观。汉中悉平。臣不敢自矜,愿以战果上奉社稷。”

刘协盯着“上奉社稷”四字,良久无言。

他缓缓放下折子,声音低沉:“魏公此言……倒比以往更谦。”

侍中伏完弯腰道:“陛下圣恩在上,魏公自知臣子之分。”

刘协抬头望他,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冷意:“卿真这样想?”

伏完一愣,不敢作声。

刘协笑了,笑意淡淡:“他自称‘不敢自矜’,可满朝文武皆知,汉中乃蜀门之钥。今日他得之,则西南再无强敌,朕……却少了半壁天下。”

他笑声极轻,却像寒风吹过残灯,令人心底发凉。

这时内侍轻声禀道:“陛下,曹子建求见。”

刘协略一思忖,淡淡道:“宣。”

曹植进殿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披着一袭素袍,腰间只系玉带。见礼毕,语气恭敬而不失温度:“陛下,臣闻捷报,特来请安。”

刘协注视他,似笑非笑:“子建,你父亲此番功绩,举朝皆贺。你,可替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