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荆州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萧瑟。
襄阳城中,州牧府邸内外,弥漫着一股压抑而不安的气息。曾经坐镇荆襄八郡、稳若磐石的刘表,如今病骨支离,卧于内室榻上,气若游丝。他的病情,如同一声惊雷,震动了整个荆州,也牵动着各方势力的神经。
消息传到驻守江夏的刘琦耳中,如同晴天霹雳。
他虽与父亲因继母蔡夫人及蔡瑁、张允等人的挑拨而心生隔阂,但父子天性、血脉亲情,岂是轻易能够割断的?闻听父亲病重,刘琦心急如焚,将江夏防务匆匆交予信赖的副将,只带着少数亲随,连夜乘快船逆汉水而上,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到父亲榻前。
船至襄阳码头,刘琦不及整顿衣冠,便急匆匆奔向州牧府。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幼时父亲教他读书习字的温馨,是父亲夸他相貌酷似自己时的赞赏,是父子二人于园中射箭时的默契……往昔的温情与后来的疏远交织在一起,化作了他此刻唯一的念头:见父亲一面!
然而,当他来到州牧府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时,却被全副武装的侍卫拦住了。为首的,正是蔡瑁的外甥,心腹将领张允。张允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带着一队甲士,如同铁壁般挡在门前。
“长公子,留步。”张允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刘琦心急如焚,强压着怒气:“张将军,我闻父亲病重,特从江夏赶来探望,你为何阻我?”
张允微微拱手,语气看似恭敬,实则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长公子孝心可嘉,末将感佩。然,主公命您总督江夏,防备东吴,此乃关乎荆州安危之重任,何其紧要!如今您弃重镇于不顾,擅离防区,轻骑简从来此,若主公知晓,岂不忧心?万一东吴趁虚而入,江夏有失,公子岂非陷主公于不义,令其病情加剧?此非人子之孝道也!”
这番话冠冕堂皇,字字句句都扣着“忠孝”和“荆州大局”的帽子,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刘琦的心窝。
“你!”刘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允,“我身为人子,探望病重父亲,天经地义!你等在此阻拦,才是真正令父亲忧心!让开!”
他试图向前硬闯,但张允身后的甲士立刻刀剑出鞘半寸,寒光闪闪,杀气弥漫。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长公子!”张允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警告的意味,“末将乃是奉主公之命,严守府门,任何人不得擅扰主公静养!您若执意要闯,休怪末将无礼了!届时惊动了主公,病情若有反复,这责任,您承担得起吗?!”
“主公之命?”刘琦惨然一笑,他如何不知,这所谓的“主公之命”,不过是蔡瑁、张允等人假传的指令,或者说,是病重的父亲在蔡氏集团操控下,早已身不由己。他看着张允那有恃无恐的脸,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瞬间淹没了他。
他明白了,这不是他能否进去的问题,而是蔡氏集团根本不会让他进去。他们害怕,害怕病榻上的刘表见到他这个长子,会被亲情打动,会想起昔日的器重,会改变主意,将荆州托付给他。他们必须将他隔绝在外,确保刘琮能够顺利继位。
刘琦踉跄着后退两步,望着那扇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府门,仿佛能透过重重院落,听到父亲微弱的呻吟。他曾是父亲最喜爱的儿子,如今却连见最后一面的资格都被剥夺。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从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长公子眼中汹涌而出。他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力气再去冲击那刀剑组成的壁垒。他知道,一切挣扎在既定的权力阴谋面前,都是徒劳。
他面向府门的方向,整了整衣冠,缓缓地、郑重地跪拜下去,以头触地,久久不起。冰凉的青石板,抵着他的额头,也凉透了他的心。
最终,刘琦在亲随的搀扶下,踉跄起身。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府邸,转身离去,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无比落寞和凄凉。他没有回江夏,或许是无颜面对麾下将士,或许是无处可去,只得暂时流落他处。
而州牧府内,病榻上的刘表,或许在昏沉中隐约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或许还在期盼着长子的身影,但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被他身边最信任的人,无情地拦在了生死门外。
襄阳城外,沔水漫涨,岸边的杨柳低垂,风声卷着湿冷的气息。
刘表卧于上方台之中,锦帐重垂,药香苦涩。
他的背疽已溃,血脓隐隐渗出,痛得他连翻身都困难。
屋内灯火昏黄,左右近侍噤若寒蝉。
一阵剧痛袭来,刘表忍不住闷哼,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此时门外传来低低的脚步声,刘琮快步入内,神色焦急:“父亲,您又起了身?大夫说不可劳神——”
“劳神?”刘表苦笑,“我若不劳神,荆州便要劳命了。”
刘琮连忙跪下,泪意盈眶:“父亲且安心静养。您若有个三长两短,孩儿如何自处?”
刘表看着这个温驯的次子,心中酸楚。
他知道刘琮孝顺,却也清楚——这孩子心太软。
“你兄长呢?”
刘琮神情一滞,低头不语。
刘表叹气:“又不肯来么。”
刘表目光缓缓移开,声音沙哑:“我在荆州三十年,曾以为守此便能护汉室。可如今想来,不过是画地为牢。”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指向窗外那片暮雨中的江水:“你们看,那江水浩浩荡荡,谁能挡得住?曹操北定中原,孙权稳据江东,而我刘表——终究只守住了一座襄阳。”
刘表微笑:“安民是守,不是兴。守久必衰,此理你都懂。”
他忽然咳得厉害,血沫染红枕巾,刘琮慌忙上前扶他。
刘表气息微弱:“我……家中积粮几何?”
刘琮愣住,随即如实答道:“三十年间,常以赈饥恤民,府库……所余不多。”
刘表喃喃:“无余积……是也。”
他看着屋顶的灯火,忽然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我不算贤主,也算未负百姓。”
刘表伸出手,缓缓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死之后,荆州必乱。若有一天,曹操南下,孙权北顾……你们要记得,宁可屈而全,不可逆而亡。”
刘琮一愣,泪已夺眶而出:“父亲此言……岂非弃汉?”
刘表笑得苍凉:“汉室?我守了半生,汉守得住么?”
屋外雷声滚动,风卷帐帘,烛火骤然一跳。
刘表的眼神忽然空了几分,仿佛透过那烛光,看见远处的江水奔流不息。
“当年董卓乱政,天下大乱……我劝袁术莫称帝,他不听;劝刘璋慎蜀道,他不理;劝刘备勿依人,他不信。如今天下诸侯,各为其志,我刘表,不过是躲在一隅的病夫罢了。”
他苦笑,声音渐低:“罢了……荆州自有其命。”
话音未落,整个人往后一仰,手无力垂下。
“父亲!”刘琮惊呼,扑上前去,泪如雨下。
半盏茶后,太医收手,叹道:“主公……薨矣。”
屋内的烛光一瞬间暗了下去,外头的雨也停了。
整个襄阳,只剩一声钟响——
荆州刘表,薨。
那一夜,江汉的水面映着残灯;
刘琦独立在长廊尽头,风吹乱他衣袖。
他喃喃道:“父亲一生未求富贵,只求安稳。可这天下……从未给过人安稳。”
雨又落下。
他抬头望向北方,仿佛透过风雨,看见了那个迟早会来的身影——
曹操的旌旗,正缓缓从黄河之畔,向荆襄的方向延伸。
襄阳的秋夜,阴云压得极低。
刘表薨逝的消息,暂时被封锁在上方台内,只有几名近侍知情。
门外风声猎猎,烛火在铜灯中微微摇曳。
刘琮跪坐在榻前,面色发白,唇在颤,却一句哭声都发不出来。
刘琦则立于窗下,双手紧握,目光如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安静——那是死亡之后、权力觉醒之前的宁寂。
蔡瑁快步走进来,甲片摩擦声轻轻作响,他躬身行礼:“二公子,请节哀。大事……不可久迟。”
刘琮抬头,眼中还带着泪:“我父才薨,何‘大事’?”
蔡瑁低声:“主公一日不发讣告,荆州上下就一日无主。将士军粮、郡县印信、信使往来——谁掌?若叫外郡闻知,乱在旦夕。”
刘琮怔住,脸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