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丘城头的硝烟尚未散尽,张邈的府邸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灵堂早已撤去,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香烛焚烧后的苦涩气息。张邈独自坐在书房内,面前摊开的书简,字迹模糊,他的目光穿透窗棂,落在庭院里一株刚刚绽放的寒梅上,眼神空洞而冰冷。
张超死了。
不是死于乱军之中,不是死于城破被俘,而是绝望自刎于城楼之上。这个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了张邈的心底。他清楚弟弟张超投靠吕布是自取灭亡,也曾暗中劝阻,但劝阻无效。他更清楚曹操对叛徒的雷霆手段,尤其在兖州根基未稳、亟需立威之际。曹操能容忍他张邈当初的沉默和骑墙,已是念及旧情,法外开恩。
然而,“清楚”是一回事,“接受”却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当他知道,张超在最后时刻,曾将生的希望寄托于故吏臧洪的救援,而臧洪却被其主袁绍冰冷拒绝,彻底断绝生路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寒意,在张邈胸腔里弥漫开来。
“孟德……你好狠的手段!”张邈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仿佛看到弟弟在城头孤立无援,面对如山如海的曹军,在绝望中引颈自刎的场景。曹操那围城打援、断绝一切希望的冷酷策略,其目标固然是张超,但这手段之酷烈,结果之惨烈,却如同冰冷的铁鞭,狠狠抽在了他这个兄长的脸上和心上。
“你明知……明知我与超弟血脉相连!你明知……他虽糊涂,罪不至死无全尸,自刎城头啊!”张邈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痛楚。曹操在雍丘大胜后,曾派人送来抚慰的书信和丰厚的赏赐,言辞恳切,言及“孟卓兄深明大义,超弟误入歧途,咎由自取,兄勿过哀”,并重申了对张邈本人及其家族的信任与倚重。
这些姿态,在张邈看来,却如同隔靴搔痒,甚至带着一丝胜利者的施舍与虚伪。他能感受到曹操试图修补关系的努力,但那道名为“张超之死”的鸿沟,已在他心底悄然裂开,深不见底。芥蒂,如同幽暗的苔藓,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滋生蔓延。
洛阳,曹府。
曹操正与荀彧、郭嘉、曹昂议事。雍丘大捷的余威尚在,兖州内部隐患彻底清除,外部袁绍因臧洪叛乱焦头烂额,形势一片大好。
“主公,”荀彧心思细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谨慎地开口,“张孟卓自雍丘事毕后,告病在家,闭门谢客。虽收下了主公的抚慰和赏赐,但……似乎过于沉寂了。”
曹操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深邃:“孟卓兄……心中悲痛,在所难免。超弟之死,终究是骨肉至亲。”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波澜。
郭嘉裹着厚裘,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虚弱,但目光依旧锐利:“主公,张孟卓非是寻常武夫。其人心思深沉,颇得士民之心。超弟自刎城头,此事于他而言,不仅失亲之痛,更是颜面扫地。他心中对主公,恐已生怨怼,只是碍于形势,不敢表露。”
曹昂在一旁听着,心中凛然。他想起父亲在雍丘城下那冷酷如铁的军令,想起捷报传来时父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此刻再听两位先生的分析,顿觉这胜利背后,并非全然安稳。他开口道:“父亲,荀先生、奉孝先生所言有理。张世叔处,不可不察。其心若怨,虽暂隐忍,终为隐患。尤其陈留乃兖州要冲,紧邻洛阳,若……”
曹操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打断了曹昂的话。他目光扫过三人,缓缓道:“孟卓之怨,我岂不知?然此怨,根在何处?在超弟之死,更在……我断了他超弟最后一丝生望,使其自刎城头,而非死于乱军或我之刀下。”曹操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峭,“他怨我手段太绝,怨我未留一丝余地,怨我……未顾及他这兄长的颜面与哀痛。”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尚未融尽的残雪:“然此乃乱世!雍丘之战,我若留有余地,稍显迟疑,便是给吕布残部、给四方觊觎之徒以可乘之机!便是对死于吕布之乱的兖州军民不公!便是对我曹孟德威信的亵渎!张超,必须死!且必须死得毫无悬念,死得足以震慑天下!”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至于孟卓兄的怨……”曹操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怨便怨吧。他能忍,能权衡利弊,便证明他仍是明白人。陈留,离不开他张家的声望安抚;我曹操,也暂时需要他张孟卓在陈留的位置,稳住一方。”
他看向曹昂,语气转为深沉:“昂儿,你记住。为帅者,不可无霹雳手段,亦不可无菩萨心肠。然在关键抉择时,霹雳手段必须压倒菩萨心肠!些许怨怼,些许芥蒂,是掌控大局必须付出的代价。只要这代价,尚在可控之内。”
“父亲教诲,儿谨记。”曹昂躬身应道,心中却对“可控”二字,有了更深的理解。张邈的怨,就是父亲认为“可控”的代价。
数日后,曹操以巡视兖州、抚慰地方为由,亲赴陈留。张邈闻讯,强打精神,率郡中官吏出城十里相迎。仪式盛大而周全,无可挑剔。
曹操的马车在陈留城门前停下。张邈一身素色官服,面容清减了许多,眼窝深陷,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哀伤,但举止依旧沉稳有度。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平稳:“末将张邈,恭迎大将军驾临陈留!”
曹操快步下车,双手将张邈扶起,脸上带着诚挚的关切:“孟卓兄!快快请起!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大礼!听闻兄身体抱恙,操心中甚是挂念!”他仔细端详着张邈的脸色,叹息道:“兄清减了。超弟之事……操心甚痛!然逝者已矣,兄当节哀,保重身体为要!兖州、陈留,尚需兄之柱石啊!”
张邈垂着眼帘,恭敬回道:“劳大将军挂怀。邈偶感风寒,已无大碍。超弟……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大将军平定逆乱,肃清兖州,功在社稷,邈……唯有感佩。”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错处,但那份恭敬之下,却透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仿佛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墙。
曹操自然感受到了这份疏离。他握着张邈手臂的手微微用力,语气更加恳切:“孟卓兄此言差矣!超弟年少糊涂,误入歧途,操亦有教导不周之责!兄之痛,亦我之痛!今来陈留,一为巡视,二为……当面向兄致歉!”说着,竟要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