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比利时(1 / 2)

包德发出现在安特卫普中央车站时,整个大厅的光线似乎都朝他弯曲。他的身体裹在一套用镜面碎片缝制的西装里,每一片都切割成完美的八面体—钻石的基本形状。当他转动时,光线碎裂成无数彩虹,投射在车站新艺术风格的穹顶上,像一场迷幻的宝石雨。

“亲爱的,这里闻起来像……”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夸张得像歌剧演员,“……被压抑的财富和未完成的争论。”

来接他的是比利时皇家钟表与精密仪器协会主席,埃洛伊丝·范德维尔登,一位六十五岁、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士,穿着香奈儿套装,但袖口有肉眼可见的机油污渍。

“包先生,欢迎来到分裂的国家。”她的法语口音精准如瑞士机芯,“我们的问题不是钟表不工作,而是它们工作得太好—每一座都在自己的时区里。”

车驶过安特卫普街道,包德发注意到一个奇观:市政厅大楼上有三座钟,分别显示着不同的时间。

“左边是布鲁塞尔时间,中间是安特卫普本地时间,右边是……随便什么时间,取决于市长今天和哪个区吵了架。”埃洛伊丝面无表情地解释,“在比利时,时间不是客观现实,是政治立场的声明。”

更复杂的是语言区的划分:北部的弗拉芒语区,南部的法语区,东部小片德语区。每个区都有自己的“官方时间文化”—弗拉芒人强调精准守时,法语区推崇“优雅的迟到”,德语区则是刻板的整点崇拜。

“上周,欧盟总部大楼的主钟出现了‘精神分裂’。”埃洛伊丝递给包德发一台平板,画面显示一座现代主义钟表,指针在三种不同速度间跳变,“它在弗拉芒语新闻时间走得快,在法语会议期间走得慢,在欧盟全体会议时完全停止—象征决策僵局。”

包德发笑了,镜面西装反射着车窗外的钻石店橱窗:“所以你们需要的不只是钟表匠,而是外交官?”

“我们需要治疗师。”埃洛伊丝的声音第一次出现裂痕,“因为昨天,安特卫普钻石交易所的百年安保钟……它在应该密封金库时,反而打开了所有保险箱。不是故障,是故意的。监控显示,它在那个时刻选择了‘开放’而非‘封闭’。”

她转头看包德发,眼中是真正的恐惧:

“我们的钟表开始有自己的主张了。在这个连政府组成都需要541天的国家,这可能是灾难性的。”

包德发的工作从“钻石区”开始—安特卫普全球钻石交易中心。那座“叛变”的安保钟被隔离在地下金库级别的地下室里,周围站着四名安保人员,神情紧张如临大敌。

钟本身是艺术品:黄铜外壳雕刻着十九世纪贸易路线图,表盘周围镶嵌着128颗小钻石,代表钻石切割的128个基础切面。

“它上一次完全正常工作是2010年。”首席安保官亨德里克说,这位两米高的弗拉芒大汉此刻声音发紧,“那时比利时还有统一政府。然后就是政治危机,541天无政府状态…钟开始出现‘情绪波动’。”

包德发今天换上了一套“行走的钻石”—服装上缝了真正的工业用钻石碎片,重达八公斤。他绕着钟慢慢走,不说话,只是偶尔伸出手指轻触表面。

“你们怎么知道它是故意的?”包德发终于问。

亨德里克调出监控回放:凌晨三点整,钟的指针突然加速旋转三圈,然后金库所有电子锁同时开启,机械锁的螺栓自动缩回。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十七秒,然后一切恢复原状。

“三十七秒,”包德发若有所思,“是2010-2011年政治危机持续的天数除以一百吗?”

现场安静了。

“您怎么……”埃洛伊丝惊讶。

“猜的。”包德发眨眼,钻石碎片叮当作响,“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三十七秒?为什么不是永久打开?它在测试什么?它在表达什么?”

他要求单独和钟待一会儿。

门关闭后,包德发做了件疯狂的事:他开始对钟说话,用他自创的“多语言混合语”—夹杂着法语、荷兰语、德语单词,还有他自己发明的象声词。

“亲爱的,我知道你累了。同时说三种语言很累,同时服务三个主人很累,同时存在三种身份认同很累……”

他轻轻抚摸钟壳,钻石手指与钻石镶嵌碰撞,发出高频的共鸣。

钟的内部突然发出一声叹息—真正的、机械的叹息,像老式蒸汽机释放压力的声音。

“对,说出来,”包德发低语,“这房间里没有弗拉芒人,没有瓦隆人,没有德语区人。只有一个老疯子和一座老钟。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指针开始移动。不是报时,而是缓慢地、迟疑地,指向表盘上一个特殊的标记: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雕刻—比利时国徽上的狮子。

然后指针停住,轻轻颤抖。

包德发明白了。

这座钟不是叛变。它是在用极端方式提醒:在所有这些分裂之下,仍然有一个统一的比利时象征—即便那个象征正被所有人遗忘。

包德发坚持要参观“钟表精神病院”—这是他对布鲁塞尔皇家钟表博物馆地下修复室的命名。

那里存放着比利时最“病态”的钟表:

一座1932年的世界时钟,可以显示全球24个时区,但现在只显示布鲁塞尔、巴黎和柏林—而且巴黎比柏林快,柏林比布鲁塞尔快,形成了一个时间循环。

一座1958年博览会纪念钟,设计成原子球造型,但球体不规律旋转,“就像在寻找永远找不到的轨道”。

一座1970年的“欧盟和谐钟”,表盘上是十二颗星,但每颗星的指针指向不同的小时,“完美的不同步”。

修复室主任让-皮埃尔是个寡言的瓦隆人,五十岁,手指因常年工作而粗糙,但触摸钟表时无比温柔。

“它们不是在故障,”让-皮埃尔说,声音低沉,“它们是在反映我们这个国家的精神分裂。我们要求钟表统一,但我们自己连语言都无法统一。”

他打开一个特殊的保险柜,取出一座小巧的台钟。

“这是我祖父的钟。他是弗拉芒人,娶了瓦隆妻子。1940年,德军入侵,他们不得不逃亡。临走前,他把钟调到布鲁塞尔时间,但把心脏—擒纵轮—换成了他家乡安特卫普的一个小零件。”

钟在桌上,发出稳定的滴答声。

“我父亲是法语区长大的,但他继承了这座钟。每年弗拉芒节日,钟会快两分钟。每年瓦隆节日,钟会慢两分钟。但到了比利时国庆日……”让-皮埃尔停顿,“它会准时。完美准时。”

包德发凝视这座钟,镜片后的眼睛湿润了。

“所以分裂中仍有统一,”他轻声说,“即便只是每年一天。”

“但问题在扩大。”埃洛伊丝走进来,手里拿着最新报告,“列日市的工业钟集体罢工—它们拒绝为法语区工厂报时,除非弗拉芒语区的港口钟也得到‘平等尊重’。布鲁日的中世纪钟楼则开始以中世纪时长计时—每天被分为十二个‘不等的时辰’,完全无视现代时间表。”

她看着包德发:

“我们国家的时间正在分裂成一百个碎片,像钻石被切割。问题是,我们能否找到一个让所有切面依然属于同一颗宝石的方法?”

包德发站起身,钻石服装在日光灯下刺眼。

“带我去最分裂的地方。”他说,“不是地理上的,是时间上的。带我去一个地方,那里的‘现在’有最多不同的定义。”

比利时语言边界线—一条看不见但无处不在的线,将国家切成两半。包德发站在边界线上的一个小镇:林堡省的福尔肯斯瓦尔德,这里理论上属于弗拉芒语区,但40%居民说法语。

镇广场有两座钟:市政厅的钟显示弗拉芒学校时间,教堂的钟显示瓦隆工厂时间。它们之间相距五十米,但时间差在一天内可能达到十七分钟。

“我们在这里做实验。”包德发宣布,今天他穿得像马戏团指挥—红礼服、白手套,但手套指尖镶着小钻石。

他的团队在广场中央安装了一个特制的“桥梁钟”:表盘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内部有三套独立的齿轮系统在同时运转—一套弗拉芒节奏,一套瓦隆节奏,一套“欧盟标准节奏”。

“这座钟不会选择一种时间,”包德发对围观的居民解释,“它会同时保持三种时间。但看这里……”

他指向钟的顶部,那里有一个精巧的平衡装置:三个小摆锤,分别代表三种时间系统,通过复杂的连杆相互连接。

“当一种节奏过快,它会拉动其他两种。当一种过慢,它会被其他两种拉动。它们相互制约,相互调整。”

第一天,无事发生。钟只是滴答走着,三个指针各自移动,像冷漠的室友。

第二天,当地小学的孩子们来参观。弗拉芒语老师让学生们用法语对钟唱歌,瓦隆语老师让学生用荷兰语计数。

第三天,奇迹发生了。

上午十点,市政厅钟应该鸣响,但那天是瓦隆区假日,教堂钟保持沉默。而桥梁钟—它找到了折中:没有完整鸣响,而是发出了一段简短的双语言旋律,前半句是弗拉芒民谣片段,后半句是瓦隆民歌片段。

居民们震惊了。

“它……在调解?”咖啡馆老板玛丽说,她嫁给了来自法语区的丈夫,“就像我们家的晚餐对话—一半荷兰语,一半法语,中间夹杂着‘把盐递给我’的手势。”

但并非所有人都满意。

镇议会的极端派成员范戴克公开谴责:“这是对弗拉芒身份的背叛!时间应该是纯净的,不是混合的!”

他的对手,瓦隆裔的杜邦反击:“纯净?就像你们强迫所有商店招牌用荷兰语?钟表至少还懂得尊重多样性!”

争吵在镇议会爆发。与此同时,桥梁钟开始出现异常:它的三个指针开始颤抖,像在害怕。

包德发那晚坐在广场长椅上,对着钟说话:

“我知道,亲爱的。调解是最累的工作。但你比他们都聪明—你明白分裂只会让所有切面失去光泽。一颗钻石的价值不在于它的碎片,而在于这些碎片如何共同折射光。”

第二天,包德发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

他邀请弗拉芒语诗人和瓦隆语诗人同时来到广场,让他们背对背坐着,各自写一首关于时间的诗。但规则是:弗拉芒诗人必须用一些法语词,瓦隆诗人必须用一些荷兰语词。

诗写完后,包德发让两位诗人交换诗稿,并即兴创作一首“混合诗”。

当混合诗被朗诵时,桥梁钟突然奏响了完整的旋律—不是国歌,不是区歌,而是一首古老的比利时民谣,歌词本身就是法语和荷兰语的混合。

那一刻,广场安静了。

连范戴克都沉默了,因为他记得——那是他祖母唱过的摇篮曲,祖母是瓦隆人,嫁给了弗拉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