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却像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神态自若地收回手,指尖上那点微不可见的糖屑被他随意捻去。他的目光坦荡而温和,甚至还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沾上了。这么大个人,吃东西还像小孩子。”语气里没有半分狎昵,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仿佛他们之间本该如此。
林岚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比手中的糖画还要鲜艳。她猛地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糖画上那复杂的螺旋纹路,心跳却像擂鼓一样在胸腔里咚咚作响。那点被他触碰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她心里乱糟糟的,有羞窘,有慌乱,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沈砚看着她几乎要埋进糖画里的脑袋和通红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更深,却也不再逗她,只是温声道:“走吧,去吃馎饦,凉了就不好吃了。”说完,便率先转身,引着她继续往前走。
林岚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跟上,小口小口地啃着糖画,那甜味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一直沁到了心底。
傍晚时分,上元灯会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但白日里的喧嚣已沉淀下来,长安城换上了另一种更为精致、也更为暧昧的面纱。各坊间的主街上,造型各异的花灯次第点亮,虽不如昨夜那般铺天盖地,却更显匠心独运,灯火勾勒出亭台楼阁、花鸟鱼虫的轮廓,在渐深的暮色中如梦似幻。
沈砚并未带林岚回县衙,而是引着她穿行在挂满彩灯的长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烛火气、食物的香气,还有仕女们身上飘散的混合脂粉幽香。白日里林岚在糖画摊前的羞赧似乎已被风吹散,两人之间的气氛恢复了自然的融洽,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近。
“白日里那糖画,老丈的手艺着实精湛。”沈砚的声音在灯火阑珊中显得格外温润,他侧头看向林岚,她发间那支玉兰簪在灯影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你方才说的‘底恩诶’,究竟是何奇物?竟让娘子那般惊讶。”
林岚正被一盏巨大的走马灯吸引,灯上绘着西游故事,随着热气流缓缓旋转,光影流转,孙悟空正举棒打向白骨精。听到沈砚的问话,她回过神来,组织了一下语言:“嗯……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构成生命最基础的、极微小的‘图纸’。”她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就像盖房子需要图纸一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长相、高矮、甚至容易得什么病,都藏在身体里无数这样微小的‘图纸’里。每个人的‘图纸’都独一无二,就像指纹……哦,就像每个人的掌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标记。”她伸出自己的手,借着旁边的灯光,指着掌心的纹路比划了一下。
“生命之图?独一无二之印?”沈砚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虽无法完全理解那微观的世界,却被这个奇妙的比喻深深吸引,“若依你所言,此‘底恩诶’既存于发肤血肉,岂非……比户籍黄册、比丹书铁券,更能确凿无疑地证明一个人是谁?”
林岚眼睛一亮,没想到他领悟得如此之快:“对!就是这个意思!在我们那儿,如果案发现场留下凶手的一滴血、一根头发,甚至一点皮屑,只要能提取出他的‘底恩诶’,就几乎等同于抓到了他本人!再高明的伪装也无所遁形!”她语气中带着职业性的兴奋,随即又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可惜,在这里……没有那些精密的仪器,这‘图纸’再神奇,也只能是‘图纸’了。”
“精密的……仪器?”沈砚捕捉到这个新词,饶有兴致地问,“可是如同浑天仪、地动仪那般,能窥测天机、洞察幽微的器物?”
“呃……比那些要复杂得多,也小得多。”林岚比划着,“大概……就像把一座巨大的、能观测星辰的观星台,缩小到可以放在桌面上,甚至握在手里?还要配上能解析其中奥秘的……嗯,‘算器’?”她发现解释这些概念实在困难,最终只能无奈地笑笑,“总之,就是些非常非常复杂精巧的玩意儿,这里做不出来啦。”
沈砚看着她略带沮丧又努力解释的模样,非但没有觉得荒谬,反而眼中赞赏更浓:“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娘子胸中丘壑,每每听来,都令人眼界大开。或许有朝一日,后人能造出此等神器,亦未可知。”他的话语里没有半分嘲讽,只有真诚的感叹和对未知的敬畏。
这番对话让林岚心头一暖。在这个时代,能遇到一个不把她的话当成疯言疯语,反而认真倾听、努力理解的人,何其难得。她看向沈砚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这时,一阵喧闹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前方一处十字街口,人头攒动,比别处更显热闹。几株高大的灯树上挂满了形态各异的花灯,每一盏灯下都垂着一张写有墨字的红纸条。
“是灯谜!”林岚来了兴致。猜灯谜,这可是古代元宵节最富雅趣的活动之一。
沈砚见她兴致勃勃,便也含笑跟上:“可要一试?”
两人挤到灯树下。谜题五花八门,有字谜、物谜、人名谜、地名谜。不少文人打扮的士子或摇着折扇凝神苦思,或三五成群低声讨论。也有衣着鲜亮的闺秀,在侍女的陪伴下,指着灯谜掩口轻笑。
林岚的目光扫过一盏盏灯下的谜面。有些过于文雅晦涩,她看不太懂;有些又过于浅显直白,缺乏趣味。忽然,一盏绘着骷髅幽草图案的黑色灯笼下的谜面,让她脚步一顿。那红纸上用清隽的小楷写着:
“剖骨见髓非为害,辨伤析死证清白。非医非巫通幽冥,只求真相昭日月。”(打一称谓)
这谜题……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林岚心头一跳,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法医!”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正捻着胡须苦思的青衫文士猛地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法医?娘子此言……何解?”显然,这答案并不在他所知的词汇库中。
周围也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林岚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超前”了,顿时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沈砚清朗沉稳的声音:“此谜底,当为‘仵作’。”
那青衫文士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妙极!妙极!剖骨见髓辨伤析死,非医非巫只求真相,可不正是仵作之职!沈大人高见!”他显然认出了沈砚,语气带着敬意。
沈砚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林岚身上,带着了然的笑意,低声道:“虽非‘法医’,却也贴切。娘子以为如何?”
林岚对上他含笑的眸子,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解围,心头微甜,也笑着点了点头:“嗯,很贴切。”
“这位娘子好敏捷的心思!”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只见一位身着鹅黄襦裙、披着雪白狐裘的年轻女子款款走来,她容貌秀丽,气质温婉,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侍女。她目光盈盈地落在林岚身上,带着善意的赞赏,“方才听娘子脱口而出‘法医’二字,虽非正解,却别有一番新意,令人耳目一新。不知娘子师从哪位名医?竟通晓如此精深的勘验之术?”她的语气温和,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与好奇。
林岚还未答话,沈砚已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林岚半护在身后,对那女子拱手道:“原来是杜家小娘子。这位是林姑娘,乃本官衙门中协助勘验的……特殊幕宾。粗通些家传的验伤之法,当不得‘精深’二字。方才失言,让小娘子见笑了。”
这位杜家小姐显然出身不凡,沈砚的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杜小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再次打量了林岚一番,尤其在她发间那支玉兰簪上停留了一瞬,才抿唇笑道:“原来是沈大人麾下的能人,失敬了。小女子杜蘅,最是敬佩有真才实学的女子。今日得见林姑娘,幸会。”她姿态优雅地福了一礼。
林岚也连忙依葫芦画瓢地回礼:“杜小姐谬赞了。”
杜蘅的目光在沈砚和林岚之间流转片刻,笑意更深:“今日灯谜雅集,得遇沈大人与林姑娘,亦是缘分。前方‘揽月楼’设了诗谜彩头,不知二位可有兴致同往一观?”
沈砚正待婉拒,旁边一个负责看守灯谜、收取彩头的小吏却拿着那盏黑色骷髅灯走了过来,满脸堆笑地对林岚道:“恭喜这位娘子!方才您虽未猜中正解,但您那‘法医’二字,新奇贴切,立意高远,更胜原谜一筹!这是此谜的彩头,请娘子笑纳!”说着,递过来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玲珑的锦囊。
林岚有些意外,在沈砚鼓励的目光下,接过了锦囊。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对用白玉雕成的、极其精致的——微型骸骨模型!小巧的头骨、脊椎、肋骨、四肢骨……每一块都惟妙惟肖,用极细的金丝巧妙地串联在一起,可以灵活摆动,如同一个微缩的解剖教具。在灯火下,白玉温润,金丝闪耀,诡异中透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着迷的美感。
“这……”林岚惊讶地看着手中这奇特的“彩头”,简直是为她这个法医量身定做的。
杜蘅也凑近看了一眼,掩口轻呼:“呀!好生别致!倒像是……专为林姑娘备下的似的。”
沈砚看着林岚捧着那对白玉骸骨,眼中闪烁着惊喜又有些哭笑不得的光芒,唇角也忍不住扬起。他朝杜蘅拱手道:“杜小娘子美意,本官心领。只是林姑娘奔波一日,颇为疲惫,恐难再赴雅集。改日若有机会,再向小娘子讨教诗谜。”
杜蘅是何等聪慧之人,闻言便知趣地不再强邀,只笑道:“如此,小女子便不打扰二位了。沈大人,林姑娘,告辞。”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岚一眼,才带着侍女袅袅婷婷地离去。
人群渐散,林岚还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对小小的白玉骸骨,指尖感受着那光滑微凉的触感。“这彩头……也太应景了。”她忍不住感叹。
沈砚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眼中笑意温柔:“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此物,便当是长安城对你这位‘法医’的认可了。”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星河初现,灯火如织,“走吧,送你回去。明日……怕又是不得闲了。”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宫城方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岚小心翼翼地将锦囊收好,放入怀中。那对微凉的骸骨紧贴着心口,仿佛某种无声的宣告与归属。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流光溢彩的灯市长街,点了点头,跟上了沈砚沉稳的步伐。新换的衣裙在灯影下如水波轻漾,发间的玉兰簪温润生光。昨夜的惊魂,清晨的甜蜜与悸动,连同这谜题与骸骨带来的奇异宿命感,都交织在一起,沉淀为长安城在她心底烙下的、越来越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