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的光阴,在无数双眼睛焦灼的注视下,在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算计里,在雪片般飞向各方的密信传递中,溜得比顺风驿的六百里加急还要快。
当最后一缕暮色被紫禁城巍峨的宫墙吞没,象征着帝国心脏的奉天殿,破天荒地撤去了那些令人望而生畏、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朝会仪仗。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张低调奢华、紫光内蕴的紫檀木嵌螺钿宴桌。桌面上,御窑烧制的薄胎瓷盘盏流光溢彩,里面盛着的,是汇聚了天南海北奇珍的珍馐美馔。熊掌猩唇、驼峰鲤尾,热气蒸腾间,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与殿内常年萦绕的、厚重馥郁的龙涎香交织在一起。
这本该是一场极尽人间富贵、觥筹交错的酬功盛宴。
然而,空气里弥漫的,却是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张力。无形的暗流在雕梁画栋间汹涌,在推杯换盏的间隙里碰撞。每一个踏入这奉天殿门槛的人,无论身份高低,心头都沉甸甸地压着两个金光闪闪又重逾千斤的大字——股权!
今夜,洪武皇帝朱元璋,为那“大明第一股”、市值飙升至骇人听闻的四千万两白银的熊猫物流主要股东及核心功臣,特设此宴。名为“酬功”,实为“定鼎”!这哪里是吃饭?分明是一场决定帝国未来经济命脉走向,甚至隐隐牵动着东宫储位那微妙风云的——顶级鸿门宴!
朱元璋高踞于丹陛之上的蟠龙金椅。今夜他未着繁复沉重的衮服,只一身明黄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冽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只是,那随意之下,帝王的深沉心思,比龙袍更让人心悸。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那份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心术渲染到了极致。马皇后陪坐一旁,凤仪端方,温婉的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目光偶尔掠过龙阶之下那空着的位置。
宴席分列左右,泾渭分明,却又暗藏玄机。
左首第一位,独占一席,气场强大得如同盘踞山巅的猛虎。燕王朱棣!一身亲王蟒袍,金线在烛光下流淌着冷硬的锋芒。他并未与任何人寒暄,只是自斟自饮,修长的手指捏着白玉酒杯,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在太子府空悬的席位(太子朱标病重,仅由一位须发皆白、神情拘谨凝重的詹事府老官员作为代表)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终,沉沉地落在了对面那个身影上。
右首第一位,格格不入却又无比醒目的存在。李拾!依旧是那身仿佛焊死在身上的青布直裰,洗得有些发白,在这满堂朱紫蟒袍、锦绣辉煌之中,寒酸得像个误入顶级会所的账房先生。然而,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微微垂眸,仿佛殿内那足以将人压垮的无形暗流、无数道或探究或敌意的目光,都与他无关。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力量。
其后依次排开,俨然一副大明顶级财阀与权力核心的微缩图谱:飞鱼服笔挺如刀、眼神锐利似鹰的锦衣卫指挥使韩千乘(代表着皇家最锋利的爪牙与不容忽视的利益);红光满面却难掩紧张兴奋的刘员外等几位早期“天使轮”大股东(此刻感觉自己像混进了狼群的哈士奇);几位身着低调奢华锦袍、眼神精明如狐的江南豪商领袖(袖子里揣着连夜拟好的利益置换方案);还有一位被特意安排进来的、代表“百姓众筹股东”的德高望重老农——老人家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新布衣,双手紧张地在膝盖上搓着,额头冒汗,看着眼前金灿灿的盘子和里面叫不出名字的菜,感觉自己坐的不是紫檀椅,而是烧红的烙铁!更引人注目的,是以户部尚书傅友文为首的数位文官集团重臣。他们正襟危坐,面色沉肃如水,眼神里的审视与警惕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锥,牢牢锁定着对面的李拾和朱棣,仿佛在盯着一头随时可能冲垮“祖宗成法”堤坝的洪水猛兽。
“开——宴——!”
司礼太监那标志性的、能穿透耳膜的尖细嗓音,如同一把无形的剪刀,猛地剪断了殿内紧绷到极致的寂静丝弦。
宫廷乐师们仿佛被这声音激活,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身着彩衣的宫女们,如同穿花蝴蝶般轻盈地游走于宴桌之间,流水般奉上令人眼花缭乱的珍馐。然而,除了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和乐声,偌大的奉天殿内,咀嚼声都显得稀稀拉拉。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眼前这价值千金的御膳上。
机锋,在看似客套的推杯换盏间,已然亮出了獠牙!
户部尚书傅友文,这位掌管着帝国钱袋子的老狐狸,率先发难。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金杯,朝着丹陛上的朱元璋和李拾的方向遥遥一敬,脸上堆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个角落,如同裹了蜜糖的软刀子:
“陛下天恩浩荡!李掌柜惊才绝艳!熊猫物流市值冲破四千万两,实乃我大明开国以来,商界亘古未有之盛事!老臣闻之,亦是心潮澎湃,与有荣焉!”他先捧了一句,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忧虑,“然,臣近日细察其股权架构,心中不免有些隐忧。听闻其股权分散异常,贩夫走卒,市井百姓,竟亦可持‘股’?”
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那位紧张得快把新衣服搓破的老农代表,声音陡然凝重了几分:“此例一开,非同小可啊!市井小民,见识短浅,易受蛊惑煽动。若遇奸佞之徒暗中操纵股价,低买高卖,兴风作浪,一朝崩盘,引发民乱,动摇社稷根基,恐非国家之福,更非陛下乐见啊!”
傅友文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未来,图穷匕见:“臣斗胆直言!值此股权重组良机,为社稷安稳计,当严限百姓持股之比例!或由官营钱庄统一代持,厘清权责,方能安民心,固国本!”他话音刚落,旁边几位文官立刻如同应声虫般,纷纷点头附和。
“傅尚书所言极是!防微杜渐,不可不察!”
“百姓逐利,易生祸端,官营代持方为上策!”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一时间,文官集团气势汹汹,矛头直指熊猫物流的根基之一——百姓众筹持股模式!那位老农代表,脸都吓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拾身上。
只见李拾不慌不忙,缓缓起身,对着傅友文的方向还了一礼,动作从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对方只是在讨论明天天气如何。
“傅尚书忧国忧民,心系社稷,此等拳拳之心,李某深感佩服。”他先给对方戴了顶高帽,声音清晰平和,如同山涧清泉,在这压抑的大殿里流淌开来。
“然,”李拾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便民’二字,乃是我大明便民驿、是熊猫物流创立之初心,亦是吾辈立身之根本!百姓持股,非为投机取巧,乃是共享这‘便民’二字所带来的红利福祉!这每一两银子背后,是他们对朝廷的信赖,对‘便民’的认可!这千千万万双眼睛,更是悬在我等头上的明镜,是鞭策我等不敢懈怠、不敢妄为的监督之力!”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扫过韩千乘那张冷峻的脸:“至于傅尚书所忧之‘操纵’?我大明律法昭昭,更有韩指挥使麾下万千锦衣儿郎,皆为陛下耳目,洞察秋毫!宵小之徒若敢妄动,自有王法治之!何惧之有?”
最后,他看向那位几乎要缩到桌子底下的老农代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激越的情绪:“至于限制百姓持股?此举,岂非是自绝于民心?寒了这千千万万信赖朝廷、信赖‘便民’之百姓的拳拳之心?!诸位大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乃古之明训啊!”
李拾这一番话,逻辑清晰,掷地有声,引经据典,更将“民心”二字高高举起,直接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尤其最后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更是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一直紧张得快要昏厥过去的老农代表,此刻被李拾的话语激得热血上涌,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太激动,动作太大,差点带翻了面前盛着熊掌的玉盘,引得旁边伺候的小太监一阵手忙脚乱。
老农顾不上这些,他颤巍巍地朝着龙椅方向,努力挺直了佝偻的腰板,用尽全身力气,操着浓重的乡音喊道:
“陛…陛下!小老儿…斗胆!代表咱街坊四邻,还有镇上那些买了‘股’的老少爷们…说…说句掏心窝子的实在话!”他声音发颤,却异常洪亮,“俺们不懂啥大道理!俺们就认一个理儿!信李掌柜!信他办的驿站!实打实地方便!俺们勒紧裤腰带,省下几个铜板买了那‘股’,不为别的!就为年底…年底真能分到买肉的钱!能给娃扯块花布!能…能让锅里多几滴油星子!”
他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声音带着哽咽:“这…这就是俺们老百姓眼里天大的实惠!天大的恩德啊!求陛下…求陛下开恩!给俺们…给俺们留条盼头吧!”说着,他双膝一软,就要跪下磕头。
龙椅之上,一直如同雕塑般沉默的朱元璋,眼皮终于抬了抬,目光落在那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老农身上,平淡地吐出几个字:
“老人家,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情绪起伏。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同无形的定身法,让傅友文等一众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文官瞬间心头一凛,后背莫名窜起一股凉气!陛下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
就在这气氛胶着、文官集团被李拾一番“民心论”和老农的现身说法暂时压制住的当口,左首首位,一直自斟自饮、仿佛置身事外的燕王朱棣,忽然朗声一笑!
“啪!”他将手中的白玉酒杯轻轻顿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哈哈哈!傅尚书,确是过虑了!”朱棣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沙场武将特有的豪迈与不容置疑的自信,他直接引用了李拾刚才的话,“李卿所言极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拥戴,方为真正国本!岂能因噎废食?”
他目光如电,扫过傅友文等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本王坐镇北平,亲眼所见!驿站所至之处,货物流转如飞,商旅络绎不绝,百姓得其便利,地方亦得其富庶!此乃真正的‘强兵富国’之道!远胜于纸上谈兵!”
朱棣图穷匕见,直接将话题引向了所有人都关注的焦点:“此次重组,本王以为,李卿所提设立‘寰宇开拓基金’,专用于海外探索,此乃高瞻远瞩之策!本王鼎力支持!重组之后,本王燕王府,愿再注巨资,全力襄助这‘寰宇通达’之伟业!”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炯炯,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直接越过众人,投向了龙椅上的朱元璋!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李拾和其海外扩张战略的全力支持!这已不仅是商业表态,更是一种政治站队!
朱棣这一番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让殿内的气氛更加沸腾!文官们脸色难看,江南豪商们目光闪烁,刘员外等小股东激动得差点拍桌子叫好!
一直高踞龙椅、如同看戏般的朱元璋,终于再次开口了。
“寰宇开拓?”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穿透力。仅仅四个字,却如同拥有魔力,瞬间让整个奉天殿内所有的喧嚣、议论、甚至呼吸声都压了下去!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越过丹陛的距离,直直刺向站在大殿中央的李拾!那目光锐利、深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的最深处!
“李卿…”朱元璋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口中所言,那海外新陆…当真存在?需耗资千万之巨?”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来了!这才是今夜这场宫宴,这场权力与资本博弈最核心、最敏感、也最危险的问题!美洲航线!千万白银!一个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惊天计划!
整个奉天殿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带着紧张、期待、恐惧、贪婪,齐刷刷聚焦在李拾身上。连自斟自饮的朱棣,握着酒杯的手指都悄然收紧。
李拾站在大殿中央,承受着这足以让常人崩溃的无形压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渗出的冷汗,浸湿了那件青布直裰。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铁锈味,沉入丹田。然后,他离席,走到大殿中央最空旷的位置,对着龙椅方向,深深一躬,腰弯成了九十度。
再起身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无比清澈、坚定,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光芒!
“回——陛——下——!”
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清晰无比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臣,李拾!今日在此,以项上人头担保!新大陆,确有其地!其疆域之广袤,远超我等想象!其物产之富庶,足以令神佛动容!”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一个尚未降临的黄金时代,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蛊惑力:
“陛下!那里有名为‘玉米’之神物!亩产可达千斤!耐旱易活!若能引种,我大明粮仓将再无空虚之忧!天下再无饥馑之民!”
“那里有流淌着白银的河流,有裸露着金矿的山峦!其储量之丰,足以充盈国库百年!铸我大明万世不拔之基!”
“更有无数我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奇珍异宝、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其价值,难以估量!”
李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然!陛下!此等富庶之地,远隔万里重洋!其间风高浪急,海兽出没,更有莫测之天象!非举国之力,造坚船巨舰!非汇聚巨资,备足粮秣物资!非有钢铁意志,百折不挠之决心!不可达也!”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拱手,仰头直视龙椅上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声如金石,字字泣血:
“陛下!此非臣李拾一己之私利!此乃开疆拓土,为我大明开万世之基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臣愿为先锋,虽万死,亦不旋踵!请陛下——圣裁!”
一番话,慷慨激昂,描绘了一个足以让任何帝王心动的黄金画卷!却也点明了其背后需要付出的、堪称恐怖的代价!
奉天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沉默着。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只有他放在蟠龙金椅扶手上的手指,在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鎏金龙头。笃…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