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日报旗舰店的地库,活脱脱是从阎王爷的冰窖里直接切下来一块塞进了繁华闹市的地底。寒气不是丝丝缕缕地渗,而是凝成了实体,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带着恶毒的笑,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缝里钻。鲸油大灯的光线惨白,勉强驱散了浓稠的黑暗,却驱不散那砭人肌骨的阴冷,光线仿佛也被冻僵了,投射在堆积如山的麻袋、木箱上,拖曳出巨大而扭曲的怪影。
这里是皇家审计署的临时刑场,审计的对象不是人,是账,是粮,是足以压垮九边、让皇帝龙椅发颤的如山铁证。
锦衣卫指挥使韩千乘,如同一尊裹着玄色冰雕的煞神,矗立在寒气中央。他腰间的绣春刀并未出鞘,但那刀柄上缠绕的墨绿鲨鱼皮,似乎都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鹰隼般的目光,比地库的寒气更冷,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面前一排排沉默的、如同巨大坟包的粮垛,最终定格在角落里几个贴着封条、落满灰尘的乌木大箱上。
“开。”一个字,从他薄唇间吐出,带着冰碴子落地的脆响。
两个膀大腰圆的锦衣卫力士,穿着加厚的羊皮袄,依旧冻得嘴唇发紫。闻言,立刻上前,手中特制的精钢撬棍,带着破开坚冰的狠劲儿,“哐!哐!”两声,粗暴地砸开了箱子上锈迹斑斑的铜锁,再猛地一掀!
沉重的箱盖被掀开,一股混合着陈腐墨臭、尘土和霉烂纸张的古怪气味扑面而出,在冰冷的空气里都显得格外刺鼻。
箱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但纸页早已发黄卷边的——账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无数只窥探秘密的枯黄眼睛。
“查。”韩千乘的声音毫无波澜。
旁边一张临时拼凑的长条木桌后,几个被临时从户部、兵部抽调来的老吏,早已冻得面无人色。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袍,手指僵硬得如同十根不听使唤的胡萝卜,哆哆嗦嗦地捧起冰冷的算盘。算珠在他们青紫肿胀、布满冻疮的指尖下艰难地拨动,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地库里,单调得如同催命的更漏。
兵部派来督阵的一位王姓主事,年轻些,但也好不到哪去。他努力想保持文官的体面,可那敲打算珠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算珠撞击的节奏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每一次冰凉的算珠触碰到指尖的冻疮,都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空气凝固得如同万年玄冰,只有算珠的噼啪声、老吏们压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编织着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突然!
“嗤啦——!!!”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破帛被巨力撕裂的巨响,猛地炸开!瞬间撕碎了地库里粘稠的死寂!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惊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个缩在角落、正费力地检查一袋陈年军粮的户部老吏,此刻如同被蝎子蜇了般猛地跳了起来!他枯瘦的手里,死死攥着从麻袋夹层里撕扯下来的一大块灰黑色的厚布!因为用力过猛,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喘息,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近乎癫狂的光芒!
“韩…韩指挥使!王主事!诸位大人!快!快来看!”老吏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破风箱般的急促,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着。他举起手中那块厚布,指着地上那袋被撕开大口子的麻袋,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控诉:
“这…这哪里是军粮?!这分明是…是虫蛀鼠啃、霉烂发臭的陈年烂谷!是…是有人用这烂谷,填了新粮的麻袋!外面一层薄薄的、筛过的好米做幌子,里面…里面全是这喂牲口都嫌硌牙的霉米!这是欺君!是祸国殃民啊——!!!”
随着他的嘶吼,一股浓烈刺鼻、带着腐败酸味的霉烂气息,从破开的麻袋口汹涌而出!借着惨白的灯光,清晰可见麻袋深处露出的谷物,色泽灰暗,颗粒干瘪,上面布满了可疑的黑色霉斑和虫蛀的空洞!
兵部王主事的脸瞬间由青紫转为惨白,随即又涌上不正常的潮红!他猛地站起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指着那霉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那几个打算盘的老吏也停下了动作,惊恐地看着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霉烂谷物。
韩千乘的眼神,瞬间冰寒刺骨!他缓缓迈步,走向那袋被撕开的军粮。玄色的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咔…咔…”的轻响,如同死神逼近的脚步声。他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地库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无形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以为韩千乘要当场拔刀杀人的时刻——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突兀地响起:
“慢。”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苏甜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袋霉粮旁边。她今日未穿官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袄裙,鬓角那朵黑白羊绒的熊猫绒花,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她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反而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
在韩千乘那能冻死人的目光注视下,苏甜儿从容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绣着翠竹的荷包里,拈出了一小撮色泽金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干桂花。
“诸位大人请看,”苏甜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氛围,“此非寻常桂花,乃是以硝石秘法特殊炮制过的‘硝桂’,专用于防虫驱霉,药性温和,气味却可长久留存于粮袋夹层,以保仓储无恙。”
她说着,纤指轻弹,那一小撮金黄的硝制桂花,如同细碎的星辰,均匀地洒落在麻袋破口处露出的那些灰暗霉米之上。
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看似死气沉沉、霉斑点点的谷物,在接触到硝桂粉末的瞬间,并无异常。但苏甜儿却变戏法般又从荷包里摸出一根三寸长的、打磨得极其光亮的银针。她手腕轻抖,银针的尖端精准地刺入洒了硝桂的霉米之中,再轻轻抽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银针的针尖上!
针尖之上,赫然沾染了一层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粉末。然而,就在这粉末暴露在空气和惨白灯光下的刹那——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
那层原本无色的粉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泛起了一层幽冷、诡异、如同鬼火般的——幽蓝色荧光!
这蓝光虽然微弱,但在昏暗的地库中,在惨白灯光的映衬下,却显得如此刺眼!如此妖异!
“嘶——!”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这诡异的蓝光,足以证明那粉末绝非寻常之物!
“此乃‘蓝蝎粉’,”苏甜儿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冷静地揭开了谜底,“一种产自西域的剧毒之物!微量混入粮食,无色无味,常人食用后不会立时毙命,却会如跗骨之蛆,慢慢侵蚀脏腑,使人筋骨酥软,气血衰败,最终缠绵病榻而亡!其最显着的辨别之法,便是遇银而显此幽蓝鬼火之色!此物非但不能防虫,更是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夹层之中,遍布此粉,非为防霉,实为…灭口!”
“灭口”二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脏!
兵部王主事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面无人色。
那几个老吏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算盘珠子掉了一地。
韩千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比地库寒气更凛冽百倍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风暴,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开来!
“呛啷——!!!”
一声龙吟般的爆鸣!
韩千乘腰间的绣春刀,终于出鞘!刀光如匹练,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和焚天的怒火,并非斩向任何人,而是朝着旁边另一垛堆积如山的、尚未开封的粮袋,狠狠地斜劈而下!
这一刀,快如闪电,重若雷霆!灌注了韩千乘十二成的功力!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轰——!!!”
刀光过处,如同热刀切牛油!最外层几个鼓胀的麻袋应声爆裂!里面金灿灿、颗粒饱满的谷物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倾泻而出!
然而,就在这漫天飞溅的金色谷物瀑布之中——
“铛——!!!”
一声清脆得如同古刹晨钟、却又尖锐刺耳到足以震破耳膜的金铁交鸣之声,猛地炸响!
火星四溅!
韩千乘那无坚不摧的刀锋,竟像是劈中了什么极其坚硬之物!巨大的反震之力顺着刀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一个约莫尺许见方、通体漆黑、不知何种沉重金属打造、表面没有任何纹饰的扁平铁匣,竟被这雷霆一刀,硬生生从那爆裂的粮袋深处震飞了出来!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哐当”一声巨响,重重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铁匣一角被绣春刀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豁口,露出了里面…非金非玉的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从粮山深处震出的诡异铁匣死死攫住!
韩千乘手腕一翻,刀尖如毒蛇吐信,精准地挑开了铁匣豁口处崩开的沉重盖板。
“啪嗒。”
盖板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