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二,”周扒皮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腔调,“是个伶俐人儿。窝在这破庙里,屈才了!跳槽来我八大楼,月俸,我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两根保养得宜的手指,在李小二眼前晃了晃,“二两!现银!月月足额发放!可比那什么虚无缥缈的‘提成’实在多了!”
他顿了顿,看着李小二盯着钱袋沉默不语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弧度,继续加码:“来了,就是二掌柜!管人,管事儿!穿绸缎,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这破庙里当牛做马,伺候一群穷酸强百倍?那姓李的给你画大饼,2%?呵,你问问他,上个月他真赚了四百八十七两?账本这东西,水可深着呢!年轻人,别被几句漂亮话就忽悠瘸了!真金白银,揣自己兜里,那才叫踏实!”
茶铺老板在一旁搓着手,赔着笑,像个称职的帮腔:“是啊是啊,小二,周掌柜是真心赏识你!机会难得啊!”
李小二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那个骚包的锦囊,布料上凸起的元宝图案硌着他的掌心。沉默。只有茶铺外街市的喧嚣隐隐传来,更衬得这角落死寂一片。周扒皮脸上的得意笑容越来越盛,仿佛已经看到这棵摇钱树被自己连根挖走的场景。
就在周扒皮几乎要忍不住开口催促时,李小二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挣扎,没有犹豫,反而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凶狠的亢奋!那双平时总是带着机灵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烧着了两团火。
“乡亲们!街坊邻居们!都往这儿瞧一瞧,看一看啊——!”
一声石破天惊的嘶吼,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午后的街道上!李小二像只矫健的猿猴,在周扒皮和茶铺老板惊愕万分的目光中,一个箭步蹿上了茶铺门口那张油腻腻的四方茶桌!
“咚!”他单脚踩在桌子中央,震得上面的茶壶茶碗叮当乱响。
这一嗓子,如同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整条街瞬间被引爆!路过的行人,隔壁店铺探头探脑的伙计,甚至对面破庙里刚放下碗的食客,刷拉一下,目光全聚焦过来。李拾的身影也出现在破庙门口,抱着胳膊,眼神锐利如鹰。
周扒皮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化作惊疑和一丝不妙的预感。
李小二站在高高的茶桌上,迎着无数道或好奇、或惊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猛地举起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绣着金元宝的锦囊,声音洪亮得能传出半条街:
“诸位父老乡亲都做个见证!八大楼的周大掌柜,今儿个可是下了血本了!”他故意晃了晃那锦囊,里面铜钱银子碰撞,发出哗啦啦诱人的声响,“他说——聘我李小二,去他八大楼当二掌柜!月俸,整整二两雪花银啊!”
人群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议论。二两!这对普通百姓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不少人的眼神瞬间变得火热起来。
周扒皮在最初的错愕后,听到李小二“如实”宣扬自己的价码,脸上又勉强挤出一丝矜持的笑容,甚至还微微挺了挺胸脯,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实力!
就在他这笑容刚刚绽放到最灿烂的顶点时——
李小二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那股亢奋的火焰瞬间转化为极致的轻蔑和愤怒!他捏着锦囊底部的两只手,如同积蓄了千钧之力,猛地向两边一抖!同时口中发出一声怒意滔天的暴喝:
“呸——!”
“哗啦啦——!”
锦囊口瞬间大开!白花花的碎银,黄澄澄的铜钱,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像是下了一场肮脏的金属雨,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倾泻而下!
目标——正是茶铺门口那口咕嘟咕嘟翻滚着、飘着诱人红油和辣子香气、属于破庙的、给排队食客免费品尝的——巨型辣汤锅!
噗通!噗通!噗通!
银子、铜钱,争先恐后地砸进滚烫红亮的汤锅里,溅起无数滚烫的油星子和鲜红的汤汁!几滴红油甚至飞溅到了离得近的周扒皮那身昂贵的绸缎长衫上,烫出几个难看的油点。
“啊!”人群发出一片惊呼,纷纷后退。
李小二站在桌上,指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气得发抖的周扒皮,声音如同淬了火的钢刀,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响彻整条街道:
“看见没?这就是他八大楼的钱!带着一股子算计人、挖墙脚、背后捅刀子的馊味儿!又脏又臭!这种脏钱——”他猛地指向那口还在咕嘟冒泡、翻滚着银两和铜钱的辣汤锅,“——只配给老子煮汤底!”
他猛地一捶自己单薄的胸膛,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少年人的热血和忠诚在这一刻燃烧到了极致:
“我李小二!生是破庙的人!死是破庙的鬼!想挖我?除非这秦淮河的水干了!除非那紫金山的石头烂了!想都别想!门儿都没有!”
吼声落下,满街死寂。
只有那口辣汤锅还在忠实地翻滚着,红亮的汤汁包裹着那些银钱,发出沉闷的咕嘟声,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铜臭和辛辣的古怪气味弥漫开来。
周扒皮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最后涨成了猪肝色,山羊胡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枯草。他指着李小二,手指哆嗦着,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神,恨不得把李小二生吞活剥。
“好——!!!”
一声炸雷般的叫好猛地从破庙门口响起!是李拾!他用力地鼓着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畅快和激赏!
“好样的!小二!”
“干得漂亮!”
“生是破庙人,死是破庙鬼!说得好!”
破庙的伙计们跟着爆发出震天的吼声和掌声,连带着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也被这少年人玉石俱焚般的血性和忠诚点燃了情绪,叫好声、口哨声、掌声汇成一片。
周扒皮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口翻滚着银钱的辣汤锅,那震耳欲聋的叫好声,还有李小二站在桌上如同战神般的身影,都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在他脸上、心上。他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甩袖子,连句狠话都顾不上撂,在茶铺老板手足无措的搀扶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挤出人群,灰溜溜地消失在街角,留下身后一片快意的哄笑和那口独特的“金银辣汤锅”。
夜色如墨,缓缓浸染了破庙的飞檐斗拱。前院的喧嚣彻底散去,只余下打烊后的静谧和后院里隐约飘来的食物余香。
破庙唯一的“雅间”——李拾那间堆满杂物、仅容一床一桌的小屋里,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李拾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桌子前,面前摊开着那本记录着破庙规矩和心血的《员工手册》。
墨是新研的,浓黑如漆。笔是狼毫,笔尖饱蘸墨汁,殷红如血——那是苏甜儿调制胭脂剩下的上好朱砂,被李拾毫不客气地征用了。
他握着笔,手腕悬停。白日里李小二站在茶桌上,将银钱倾入辣汤锅时那决绝而炽烈的眼神,那句“生是破庙的人,死是破庙的鬼”的怒吼,还有周扒皮那瞬间灰败如土的脸,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脑海里。
油灯的火焰跳跃了一下,在李拾深邃的瞳孔里投下摇曳的光影。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手腕沉稳落下。
狼毫饱蘸朱砂的笔尖,带着千钧之力,重重触碰到粗糙的纸面。浓稠、鲜艳、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朱砂,随着笔锋的走势,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洇染开来:
“忠诚度,超过盈利能力!永远排在KpI首位!——李拾血书”
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刻上去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和滚烫的温度。尤其是“血书”那两个小字,更是红得刺眼,仿佛在无声地燃烧。
最后一笔落下,李拾搁下笔,静静地看着纸上那行猩红的大字。屋外,传来李小二带着兴奋和疲惫、正指挥伙计们收拾残局的吆喝声,还有苏甜儿轻声哼着不知名小调的柔婉嗓音。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硬又带着温度的弧度。这行字,是规矩,是铁律,更是今日之后,刻进破庙所有人骨子里的魂。
灯影摇曳,将那抹血色映得越发惊心动魄,仿佛一团不灭的火焰,在这间陋室中无声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