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44年的春阳,像一层薄纱裹着江淮大地。吴国都城的码头边,玄色的旌旗被风扯得猎猎响,一艘雕着玄鸟纹样的大船正待启航。船舷边,季札正拢了拢腰间的剑——那剑是吴国最好的铸剑师耗了半年功夫锻打的,青铜剑身泛着冷润的光,剑柄上嵌着三颗绿松石,凑成北斗的形状,剑鞘裹着鲨鱼皮,摸上去糙中带韧,贴在腰间像揣着一块温玉。
“四公子,此去中原,一路保重。”送行的大夫躬身行礼,目光落在那剑上时,多了几分郑重。谁都知道,这剑于季札而言,不只是配饰——他奉父王寿梦之命,出使鲁、齐、郑、卫、晋五国,要替吴国打通与中原诸侯的往来,腰间的剑,是使者的威仪,更是吴人的体面。
季札点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剑鞘,没多言语。他素来话少,却总让人觉得安稳——这位吴王的第四子,不像大哥诸樊那般骁勇,也不似二哥余祭那般张扬,他爱读《诗》,懂乐理,见人总带着三分温和,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通透,却让吴国上下都敬他三分。船桨搅碎了水面的春阳,一路向北,行了十余日,便到了徐国地界。
徐国的都城外,田埂上的麦子刚抽穗,青嫩得能掐出水来。农夫们牵着牛走在田埂上,见了吴国的使者队伍,也不慌张,只是笑着往路边让了让——季札早听说徐君是个仁义的君主,此刻见这百姓安乐的模样,心里先有了几分好感。
徐君的宫殿算不上奢华,青砖铺地,梁上没雕繁复的花纹,只挂着几串风干的香草,进门时便闻见一股清苦的香。殿内,徐君穿着素色的绢袍,发髻上只插了根木簪,见季札进来,他从席上站起来,步子迈得有些急,脸上的笑意却像春阳般暖:“早闻延陵季子贤名,今日得见,真是徐国之幸。”
季札躬身回礼,目光扫过徐君的脸——这位君主约莫四十岁,眼角有几道浅纹,眼神却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辰,看人的时候,专注得让人心里发暖。侍从端上陶罐装的米酒,还有刚蒸好的小米饭,配着一碗炖野鸡,香气飘在殿里,朴实得像徐君的人。
两人坐着说话,从吴国的稻作聊到中原的《诗》,从徐国的桑麻说到天下的局势。季札发现,徐君虽偏居江淮,却对中原的事了如指掌,说起《小雅》里的句子时,还能说出几分自己的见解,倒比有些中原诸侯更懂文墨。聊着聊着,季札忽然察觉,徐君的目光总不自觉地往自己腰间飘——起初是飞快一瞥,后来便有些收不住,眼神里藏着喜欢,却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像个看见好东西的孩童,想摸又怕唐突。
季札心里一动,悄悄摸了摸剑柄。他知道这剑的好——铸剑师说,这剑能斩断三层铁甲,却又柔得能弯成弓,是难得的珍品。徐君这般喜欢,倒也不奇怪。只是他还要去鲁、齐诸国,剑是使者的信物,若是此刻送了,倒显得失礼。季札暗自盘算:等出使归来,必定绕回徐国,把这剑送给徐君。他没说出口,只在心里记下了这桩事——君子之间,有些心意,不必言明,记在心里便是诺。
徐君似也察觉了季札的心思,之后便不再多看那剑,只接着聊些别的,语气依旧温和,仿佛刚才那几分贪恋只是错觉。临走时,徐君送季札到城外,手里攥着一包晒干的枣子,塞到季札手里:“这是徐国的枣,甜得很,公子路上解乏。”季札接过,指尖触到徐君的手,温温的,带着几分粗糙——想来这位君主常去田里,倒不像个养在深宫里的人。
“君上保重,札归时再访。”季札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徐君,见他还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方向,便勒了勒马,挥了挥手。徐君也挥手,阳光落在他素色的袍角上,像撒了把碎金。
之后的日子,季札遍历中原诸国。在鲁国,他听乐师奏《诗》,从《周南》说到《豳风》,点评得句句切中要害,让鲁君惊叹“吴有季子,实乃邦之瑰宝”;在齐国,他劝晏子“陈氏得民,君宜早图”,晏子叹他“见事之明,远超常人”;在郑国,他与子产一见如故,把吴国的布帛送给子产,子产回赠他郑国的玉佩,两人约好“日后若有往来,必以诚信相待”。每到一处,季札腰间的剑都伴着他,既是威仪,也是念想——他总想起徐君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想起那句没说出口的承诺。
转瞬间,秋风吹黄了中原的草木,季札的出使也近了尾声。他带着各国回赠的礼物,踏上归途,第一站便想绕回徐国——那把剑,他还记着要送。可刚到徐国都城外,就见路边的农夫脸上带着愁容,不像春天时那般轻快。季札心里咯噔一下,拉住一个路人问:“徐君近来可好?”
那路人叹了口气,摇摇头:“君上上个月染了风寒,没几日就去了。现在葬在城西的山坡上,百姓们都去吊唁呢。”
季札手里的缰绳猛地一紧,指节都泛了白。他愣了片刻,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风吹走了什么。春日出城时徐君挥手的模样还在眼前,怎么转眼就没了?他催马往城西去,一路疾驰,马蹄踏过落满黄叶的路,溅起一地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