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八年的余姚码头,晨雾裹着钱塘江的潮气,把青石阶浸得发滑。十六岁的黄楚九背着个旧药箱,站在船头,手里攥着半块母亲蒸的米糕——那是他最后一点家乡味。码头上,父亲黄开泰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还在叮嘱:“咱黄家三代行医,靠的是‘药方真、人心诚’,到了上海,别丢了这两样。”
黄楚九没回头,只挥了挥手。船桨搅碎水面的雾,也搅碎了他原本该有的人生——若是留在余姚,他该继承家里的“黄氏药铺”,每天抄方子、碾草药,逢年过节给乡亲们免费诊脉,像父亲那样,守着一铺一院,安稳过一辈子。可他偏不。前几日,他在码头听跑船的水手说上海:“洋楼比塔高,电灯比月亮亮,街上的人穿西装、坐马车,连药铺都有洋人的‘丸药’卖。”那番话像颗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夜里翻《史记》,看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把书一合,拍着腿跟父亲说:“爹,我要去上海,闯不出名堂不回来。”
父亲叹着气没拦他。黄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余姚城里有点脸面的人家——黄开泰的医术是祖上传的,治咳嗽的“川贝枇杷膏”、调脾胃的“健脾散”,在周边村镇口碑极好。黄楚九打小就跟着父亲磨药、抄方,《本草纲目》里的药材性状,他能背得滚瓜烂熟;给病人搭脉,虽不及父亲精准,却也能说出个一二。可这孩子心野,不满足于“守着药铺过活”,总说“书要读透,路要走宽”,如今真要去上海,父亲也只能由着他。
船行三天,到上海十六铺码头时,黄楚九怀里的米糕早凉透了,身上只剩三个铜板。他跟着人流挤上岸,瞬间被眼前的景象砸得晕头转向:穿短打的挑夫喊着号子穿梭,戴礼帽的洋人拄着拐杖慢悠悠走,马车“哒哒”地碾过石板路,卷起的尘土里混着洋货店飘来的香水味。他背着药箱,像个误入迷宫的孩子,转了大半天,才在南市区找着一家鸡毛小店——门板是破的,屋里摆着四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晚要两个铜板。
“先活下去再说。”黄楚九把药箱往床底一塞,盘算着出路。他年纪小,又没熟人,工厂不收;去洋行当学徒,得会说洋文,他不懂。想来想去,还是得靠家里的本事。第二天一早,他在小店门口摆了个小摊,把药箱里的草药膏、健脾散摆出来,用块破布写了个招牌:“黄家祖传药膏,治咳嗽、调脾胃”。
摆摊的日子不好过。南市区人多眼杂,同行的小贩挤兑他,说他“毛头小子不懂药”;路过的人大多瞥一眼就走,偶尔有个老太太停下来问价,听他说“一文钱一小包”,又摇摇头走开——那年月,上海人信老药铺,不信街边的小摊。头三天,他只卖出去两包健脾散,赚了两文钱,连客栈的房钱都不够。
夜里,黄楚九躺在硬板床上,听着隔壁床小贩的呼噜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出怀里的《本草纲目》,借着窗外的月光翻着,忽然想起父亲说的“行医靠医德,做生意靠人心”。他坐起来,盯着床底的药箱琢磨:摆摊赚的钱太少,想开店,没本钱;想找熟人借,上海没一个认识的人。怎么办?
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个念头——白天摆摊时,隔壁裁缝铺的张师傅总来他这儿歇脚,说他的药膏闻着“正”;斜对面杂货店的李老板,昨天还帮他挪过摊位,怕他被城管赶。要不,试试向他们借钱?
可借钱哪那么容易。黄楚九攥着衣角,犹豫了两天,才鼓起勇气走进裁缝铺。张师傅正在缝一件长衫,见他进来,抬头笑问:“小伙子,今天生意怎么样?”
“张师傅,我想跟您借点钱。”黄楚九的脸有点红,“借二两银子,半个月后准还您。我这药膏是家里传的方子,您要是信我,我……我可以给您写个借条。”
张师傅手里的针线顿了顿,打量着他:“小伙子,不是我不帮你。这上海地界,借钱不还的多了去了。我去年借了五两银子给一个同乡,结果他跑了,到现在都没找着人。”
“我肯定还!”黄楚九急了,“您要是不放心,我每天摆摊都在这儿,您随时能找着我。要是半个月后还不上,我这药箱里的草药,您随便拿。”
张师傅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叹口气:“行吧,我就信你一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到期不还,我可就不客气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二两银子,递给黄楚九。
黄楚九接过银子,手都在抖,连忙写下借条,双手递给张师傅:“谢谢您!半个月后,我一定准时来还。”
走出裁缝铺,黄楚九没去买东西,也没去扩张摊位,而是把银子用布包好,紧紧揣在怀里。回到客栈,他把银子压在枕头下,每天睡前都要摸一摸,确认还在。他照旧摆摊,省吃俭用,把赚来的钱一点点攒着,加上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碎银,凑够了二两银子。
到了第十四天晚上,黄楚九把银子包好,第二天一早就敲响了裁缝铺的门。张师傅见他真的准时来还钱,愣了一下,接过银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这信誉,比银子还值钱。”
这第一次借钱,黄楚九不仅还了钱,还赚了个“靠谱”的名声。没过几天,他又去找杂货店的李老板,借三两银子,说一个月后还。李老板早听张师傅说过他“准时还钱”,二话没说就借了。这次,黄楚九还是把银子存着,每天照旧摆摊,到了月底,准时把钱还上。
一来二去,南市区那片的小贩、老板都知道了“摆摊的黄小子借钱必还”。有人好奇问他:“你借了钱又不花,存着干啥?”黄楚九笑而不答——他心里有笔账:现在借的是小钱,还的是信誉;等大家都信他了,将来要办大事,才能借到更多的钱。这就像父亲熬药膏,得慢慢熬,火候到了,药效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