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英都的老街上,至今还留着半间灰扑扑的老宅子。墙皮剥得露出里面的青砖,门楣上隐约能辨出“洪氏祖宅”的残字——这是洪承畴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离这老宅子不远,新修了座气派的纪念堂,朱红大门配着琉璃瓦,堂里挂着块复制的牌匾,写着“天马奔腾”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透着股少年意气。可牌匾底下立着的雕像,却穿着一身满清的官服,顶戴花翎衬着那张脸,怎么看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
来这儿参观的人总爱站在牌匾和雕像中间嘀咕:“这字是他在明朝当大官时写的,衣服却是清朝的,这人到底是忠是奸?”
答案,得从洪承畴的少年时候说起。
万历年间的泉州,海风吹着港口的船帆,也吹着英都镇的炊烟。洪家在成化年间曾是当地的簪缨世家,可到洪承畴出生时,家道早就中落了。他爹是个一辈子没考中举人的老秀才,守着几亩薄田,日子过得紧巴巴。洪承畴打小就跟着娘纺线织布,可耳朵却总往隔壁的学堂里凑——那是族叔洪启胤开的蒙馆,朗朗的读书声像勾人的小钩子,把他的心勾得痒痒的。
有回洪启胤讲《论语》,转头看见窗户外扒着个半大孩子,手里还攥着没纺完的棉线,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书本。他喊那孩子进来,随口问了句刚讲的内容,没想到孩子张口就背,连他没讲透的注释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洪启胤又惊又喜,问清是堂兄的儿子洪承畴,家里穷得没钱上学,当场就拍了板:“以后你就来听课,笔墨纸砚我供着。”
就这么着,洪承畴成了学堂里最用功的学生。白天他帮娘干完活,就揣着两个冷饭团往学堂跑,晚上借着油灯的微光,把洪启胤家的藏书翻了个遍——《四书五经》是基本功,《资治通鉴》他能背出关键战役的细节,《孙子兵法》的批注写了满满三大本。洪启胤常摸着胡子说:“彦演这孩子,将来定是个能安邦定国的人物。”
洪承畴自己也憋着股劲。他见过爹对着落第的榜单叹气,见过娘夜里缝补衣服时偷偷抹眼泪,心里早就扎了根“出人头地”的刺。他在笔记本上写过八个字:“天马奔腾,不负此生”,那是他对自己的期许,也是对家族的承诺。
万历四十四年,二十七岁的洪承畴果然不负众望,考中了进士。消息传回英都,洪家的破院子里第一次挤满了人,他娘握着他的手,眼泪掉在他的官服上:“儿啊,皇上给了你恩典,你可得好好当差,别丢了洪家的脸。”
洪承畴记着娘的话,在官场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崇祯三年,他当上了都察院右都御史,特意回了趟老家,给族叔的乡学写了块“天马奔腾”的牌匾。那天他穿着崭新的绯色官袍,站在学堂门口,看着一群和他当年一样的穷孩子,眼里满是意气风发:“好好读书,将来都做能跑千里的天马。”
谁也没料到,十几年后,这匹“天马”会栽在辽东的战场上,更会栽在“气节”两个字上。
崇祯十二年,洪承畴已经是蓟辽总督,手里握着明朝最精锐的十二万大军,镇守着山海关外的最后一道防线。皇太极的清军打了十几年,愣是没啃下这块硬骨头。可那年冬天,小冰河期的严寒冻透了明军的粮草,也冻垮了军心——清军断了明军的粮道,十二万大军一哄而散,洪承畴成了俘虏。
消息传到北京,崇祯帝哭了一场,以为他已经战死殉国,还下旨追赠他为太子太保,建了祠堂祭祀。可崇祯帝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忠臣”,正在盛京的大牢里纠结。
起初洪承畴确实硬气,绝食抗议,说要“以死报君恩”。皇太极派了不少人劝降,都被他骂了回去。直到范文程来了。
范文程是清朝的老臣,跟着努尔哈赤、皇太极打了半辈子仗,最会看人。他没提劝降的事,就坐在牢里跟洪承畴闲聊,聊着聊着,房梁上掉下来一块灰尘,落在了洪承畴的官袍上。洪承畴下意识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把灰尘掸掉,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范文程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了数。他回去对皇太极说:“洪承畴必不降死。他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弄脏,怎么会舍得自己的性命?”
这话戳中了洪承畴的软肋。他不是不想死——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娘从小教他“忠君爱国”,崇祯帝待他不薄,从寒门进士一路提拔到封疆大吏,这份恩情有千斤重。可他更舍不得自己的“前程”——他还没实现“天马奔腾”的抱负,还没让洪家真正扬眉吐气,就这么死了,太不甘心了。
皇太极摸透了他的心思,亲自去牢里看他。那天盛京下着雪,皇太极解下自己的貂皮大衣,披在了洪承畴身上,只说了一句:“先生冷吗?”
就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洪承畴的心理防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臣……愿降。”
可皇太极没真信他。在皇太极眼里,这个喊着“君恩似海,臣节如山”的人,转身就能变节,靠不住。所以直到皇太极去世,洪承畴都只是个被“软禁”的降臣,没得到一官半职。他心里急,像热锅上的蚂蚁,总想着找机会证明自己。
机会很快就来了。皇太极死后,多尔衮成了摄政王,明朝内部乱成一团——李自成的起义军攻进了北京,崇祯帝在煤山上吊,吴三桂带着清军入关。洪承畴瞅准时机,主动找到了多尔衮,递上了一份《平明策》,里面详细写了怎么占领北京、怎么安抚百姓、怎么南下消灭南明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