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抹了抹眼角,这孩子打小没了爹娘,是她看着长大的。当年中举时,全村敲锣打鼓送他出门,如今回来了,没半分颓唐,倒比从前更沉稳了。
转眼到了冬至,村里要祭灶,家家户户都在磨面做糖瓜。李法提着两斤刚买的麦芽糖,往村西头的学堂去。学堂的先生是他的启蒙恩师,如今卧病在床,家里的米缸都见了底。
刚走到学堂后墙,就听见几个孩子在吵架。穿补丁棉袄的小胖墩指着另一个孩子骂:你爹是奸臣,你也不是好东西!被骂的孩子攥着拳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是邓氏远房的一个旁支,因受牵连被罢官,举家迁到了这偏僻村落。
李法把麦芽糖往石桌上一放,笑着蹲下身:你们看这糖瓜,甜吧?可要是火候过了,就糊了;火候不够,又不黏。做人也一样,不能只看人家的错处,忘了自己也有火候不对的时候。他给每个孩子分了块糖,小胖,你前日偷了王婆家的枣子,是不是也该认个错?
小胖墩的脸腾地红了,捏着糖瓜往家跑,边跑边喊:我去给王婆送枣子!
那邓家的孩子捧着糖瓜,小声说:李叔叔,我爹说,是他对不住你。
李法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孩子的发髻传过去:你爹有你爹的难处,我有我的不是。这世上的事,哪能一刀切得那么清?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结了薄冰的池塘上,像幅淡淡的水墨画。
开春的时候,洛阳来了位使者,骑着匹高头大马,在村口就喊李法的名字。王婆端着洗衣盆出来,看见使者身后跟着两个侍卫,腰里都挎着刀,吓得手一抖,木盆掉在地上,衣服滚了一地。
李法正在田里帮张仲插秧,听见喊声直起身,裤脚还沾着泥。使者见了他,倒先作了个揖:李御史,陛下召您回朝复职,任司隶校尉。
李法把手里的秧苗往田里一插,水珠顺着翠绿的叶片滚下来:使者远道而来,先到寒舍喝杯茶吧。他的语气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屋里的青石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是他这半年来抄的《论语》。使者看着那些工整的隶书,忽然明白为何陛下会在深夜翻出李法的奏折,长叹一声朕错怪了忠臣。
临行前,李法给学堂的孩子们上了最后一课。他指着院中的老槐树:你们看这树,冬天落光了叶子,不是死了,是在蓄力。等春风一吹,照样枝繁叶茂。他把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留给了学堂,这块石头,你们日日摸着,就知道啥叫沉得住气。
马车再次驶离村口时,王婆带着全村人来送。张仲往他手里塞了包新炒的花生,哽咽着说:子真,到了洛阳,别忘了咱村的青石......
李法隔着车帘点头,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他想起那些在青石上静坐的夜晚,月光洒在石面上,像一层薄薄的霜。那时候他才明白,所谓静坐思过,不是要揪着自己的错处不放,而是像打磨青石那样,把浮躁的棱角磨掉,让心里的光透出来。
回到洛阳的李法,果然变了。朝堂上,他不再疾言厉色,而是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用温和的语气说出要害。有回邓骘又想克扣军饷,李法没直接反对,而是讲了个故事:臣在南阳时,见一农夫,春天舍不得给麦苗浇水,到了秋天,别家仓廪实,他家却颗粒无收。汉安帝听了,默默收回了成命。
后来邓氏倒台,清算旧账时,发现李法当年弹劾的罪状条条属实,只是他从未在罢官后说过半句怨言。汉安帝拿着他在南阳抄的《论语》,对左右说:李法在青石上刻的,不是字,是心啊。
那年冬天,李法回乡省亲,特意绕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王婆正带着孩子们在青石上写字,阳光透过树枝洒下来,在字上跳动,像无数只金色的小虫子。看见李法,孩子们都围上来,举着青石片喊:李叔叔,你看我刻的字!
李法笑着蹲下身,指尖拂过那些稚嫩的刻痕,忽然觉得,这世上最珍贵的道理,从来都藏在最朴素的日子里。就像这青石上的月光,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总能在夜深人静时,照见心里最干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