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没说话,他的手抖得厉害。这张脸明明陌生得可怕,可那眉骨的形状,那鼻尖那颗若隐若现的小痣……像根针,猛地扎进他心里。
“你……”他声音都劈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以前叫阿明。现在?谁在乎呢。”
“阿明?”沈砚之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铁门上,“你是……杭州灵隐寺后山那个阿明?”
男人忽然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从乱发里渗出来,在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沈先生……是我啊。”
油灯重新被点亮,昏黄的光晃在两人脸上。沈砚之看着眼前这张脸,怎么也没法和记忆里那个喂麻雀的年轻人重合。可那鼻尖的痣,那眉骨的轮廓,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沈砚之蹲下来,声音发颤,“你拿着钱……不是该好好过日子吗?”
阿明抬起头,眼睛里的凶光没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那天从苏州回去,他确实想好好过日子。他用那二十两银子盖了间新屋,买了两亩好地,还请了个媒人,想给村里的二丫说亲。二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他早就瞧上了。
可媒人还没上门,就有人来找他。是邻村的王老三,说城里新开了家赌场,好玩得很,赢了钱能娶三个媳妇。
“不去。”阿明摆摆手,他娘从小就教他,赌钱是败家的根。
可王老三天天来,拉着他喝酒,说男人就得闯闯,守着几亩地没出息。有天晚上,阿明被灌得晕乎乎的,稀里糊涂就跟着进了赌场。
第一次押注时,他手心全是汗。骰子摇得“哗啦啦”响,他闭着眼睛不敢看。等开了盅,周围一片叫好——他赢了,赢了一两银子,抵得上他种半个月的茶。
“咋样?”王老三拍着他的背,“比种地轻松吧?”
阿明的心,就从那天开始偏了。
他开始天天往赌场跑。有时赢,有时输。赢了就去酒馆喝酒,叫上一群人吹嘘;输了就红着眼继续押,总想着捞回来。没过半年,二十两银子就见了底。
“再去借点?”王老三给他指了条路,“李老板那儿利息低,等你赢了就还上。”
他去借了。借了十两,输了;又借二十两,还是输。利滚利,没多久就欠了一百多两。李老板带了人来,把他新盖的屋子拆了,好地也抢走了。
“还不上钱?”李老板踹了他一脚,“跟我去趟城里,有个活,干好了就抵债。”
他跟着去了。那哪是什么活,是帮着李老板放高利贷,去催债。第一次上门时,他看着那户人家的老太太哭着给孙子喂奶,手里的棍子怎么也举不起来。
“没出息的东西!”李老板抢过棍子,把人家的锅砸了,“心软?心软你就得烂在泥里!”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抽了烟土。李老板说,抽了这个,心就硬了,啥都不在乎了。烟土烧起来有股甜腥味,抽完头重脚轻,像踩在棉花上。果然,再去催债时,听着孩子哭,看着大人跪,他眼皮都不眨一下。
后来,他学会了赌钱,学会了抽大烟,学会了打人骂人。他把王老三打残了,因为王老三欠了他的烟钱;他把李老板杀了,因为李老板想独吞抢来的银子。
“那天抢银号,我其实不想杀人的。”阿明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掌柜的喊了一声,我就慌了……刀就捅进去了。”
他烧了银号,想毁了证据,结果火太大,烧了半条街。跑了没两天,就被抓了。
“沈先生,你知道不?”阿明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有时候做梦,还梦见灵隐寺后山的那只麻雀。我总想,它的翅膀好了没?”
沈砚之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画纸上,晕开一团墨。他想起那个蹲在银杏树下的年轻人,想起他给麻雀抹药膏时的温柔,想起他接过银子时挺直的背影。
“我给你画完这幅画,”沈砚之拿起笔,手还在抖,“就去给你娘送信。她……”
“别告诉她。”阿明打断他,“就当她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画画了整整七天。沈砚之每天从大牢出来,都像被抽走了半条命。他把阿明眼睛里的绝望画出来了,把额头那道疤的狰狞画出来了,把嘴角那股子狠劲画出来了。可画着画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最后一天,他在魔的眼角,悄悄点了一滴泪。
画成那天,南京城飘起了雪,和当年苏州的雪一样大。沈砚之把画挂在画室里,和《众生喜》并排。
来瞧画的人都说,这魔画得太真了,看一眼就浑身发冷。可只有沈砚之知道,那魔的眉眼深处,藏着当年佛的影子。
行刑前一天,阿明托狱卒带了句话给沈砚之:“谢谢先生,还肯给我画最后一张像。”
沈砚之没去送行。他把那两幅画收了起来,再也没拿出来过。有人说他把画烧了,有人说他送给了寺庙。
后来,沈砚之再也没画过佛,也没画过魔。他开始画寻常人:赶车的老汉,织布的妇人,放牛的孩子。画里的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眉头紧锁,有的眼神明亮。
有回,一个学画的年轻人问他:“先生,您说,人到底是佛还是魔?”
沈砚之指着窗外,那里有个小孩正把手里的糖分给乞丐。他说:“你看,心是甜的,脸上就带糖味;心要是苦了,眼里就落灰。佛和魔,从来都不在画里,在心里头。”
很多年后,苏州城还有人记得沈砚之。说他有两幅画,一幅能让人笑,一幅能让人哭。只是没人知道,那两幅画,原是照着同一个人画的。
就像没人知道,巷尾那棵老桂树,每年秋天开花时,香气里总藏着点说不清的味道——像银杏树下的温柔,像大牢里的叹息,像十年光阴里,一颗心从亮到暗,又从暗里透出点微光的重量。
原来啊,这世间最厉害的画笔,从来都不是狼毫,是人心。你心里装着什么,脸上就会长出什么。就像那雪,落在干净的地方是白的,落在泥里,就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