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到了三伏天。那天特别热,太阳像个火球挂在天上,树叶都晒得打卷。王生的两个儿子吃完午饭,又溜出去了,说是去河边洗澡凉快。
王生躺在竹床上打盹,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吵嚷声,还以为是谁家又在拌嘴,翻了个身接着睡。直到日头偏西,他被饿醒了,才发现俩孩子还没回来。
“这俩小兔崽子,玩野了!”他骂骂咧咧地起身,抄起根竹棍就往河边走。
还没到石桥,就听见一阵哭嚎,像把锥子扎进耳朵里。他心里咯噔一下,脚步猛地加快,远远就看见河边围了一圈人,水里飘着件蓝布小褂——那是他给大儿子做的。
“我的儿啊!”王生扔掉竹棍,疯了似的扑过去,扒开人群就往水里跳。河水不深,可底下全是滑溜溜的青苔,他踉跄着扑腾了半天,只摸到一把冰凉的水。
旁边有人哭着说:“俩娃刚才在河边追闹,脚一滑就掉下去了……我们听见喊声跑过来时,已经……已经没气了……”
王生瘫在河岸边,手指抠着湿泥,指甲缝里全是黑褐色的土。他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几片荷叶,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那声音比李大叔那天的呜咽还要吓人,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哭着哭着,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扫过围观的街坊:“你们……你们怎么不救啊?为什么不救我的娃?”
没人说话。有人别过脸抹眼泪,有人低下头叹气。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像冰碴子掉进滚水里:“怎么,王生,你也别太难过。”
王生猛地转头,看见李大叔站在柳树下,手里还拄着那根拐杖,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俩孩子没了,”李大叔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保不齐是你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老天爷来收债呢?”
王生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你平时看着人模人样,”李大叔接着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谁知道背地里干了啥亏心事?不然好好的俩娃,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些话,跟那天王生对他说的,一个字都不差。
王生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着李大叔,突然想起小石头下葬那天,李大叔也是这样看着他;想起自己说“种啥因得啥果”时,李大叔眼里那团黑沉沉的东西——原来那不是别的,是恨啊,是被他用舌尖的刀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恨。
“是你!是你见死不救!”王生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想掐李大叔的脖子。可他刚站直,就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王生,你疯了!”有人喊,“李大叔也是刚到!”
“刚到?”王生挣扎着,唾沫星子喷了一脸,“他肯定早就看见了!他是故意的!他恨我!他报复我!”
李大叔没躲,也没辩解,就那么站着,直到王生被人拖走,才缓缓转过身,往家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拐杖戳在地上,一声一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天晚上,清溪镇没一家睡得安稳。王生家的哭声断断续续,从黄昏一直闹到后半夜,像只受伤的野兽在黑暗里哀嚎。有人想去劝,走到门口又停下了——劝什么呢?劝他节哀?可当初他对李大叔说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响着呢。
没过半年,王生就搬走了。听说他走的那天,天阴得厉害,他背着个小包袱,低着头走过石桥,谁跟他说话都没应。有人看见他路过河边时,停下来站了很久,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叹气。
他走后,清溪镇的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过。张婶的菜摊前依旧热闹,刘掌柜的绸缎照样在风里飘,只是街坊们聊天时,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开刻薄话。
有回王婆给新媳妇说规矩,指着院里的石榴树说:“你看这树,春天得多浇水、多施肥,秋天才能结出甜果子。舌头也一样,多说好话,积点口德,日子才能顺顺当当。”
新媳妇点点头,想起前阵子镇上的年轻货郎,因为嘲笑卖花的姑娘脸黑,被姑娘她哥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顿,后来货郎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生意反倒比以前好了。
又过了几年,李大叔也搬走了,说是去投奔远方的亲戚。临走前,他去河边烧了堆纸,这次烧的,不光有小石头的,还有王生那两个孩子的。火苗蹿得不高,烟也淡,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有个新来的教书先生,听了这故事,在学堂门口写了块木牌,上面刻着两句话:“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孩子们放学路过,总要指着木牌问:“先生,这啥意思啊?”
先生就会笑着说:“意思是,舌头是软的,可要说出来的话带了刺,比刀子还伤人;要是裹着糖,哪怕天再冷,听着也暖心。”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着跳着去买糖吃。阳光洒在木牌上,那两行字被晒得暖暖的,像在说:这世上的祸事,多半从舌尖开始;而福气,也藏在一句句温和的话里呢。
如今清溪镇的河边,还长着一片芦苇,风一吹,沙沙地响。老人们说,那是在提醒路过的人:说话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这话要是落到自己身上,受不受得住。毕竟,河边的哭声早就散了,可舌尖的刀子,要是不小心拿起来,伤了别人,早晚也会割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