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日子几乎没合过眼:亲手在减免赋税的诏书上盖下印玺时,
曾以为能听见百姓的欢呼声;给北境将士加俸禄的政令发出去,却收到前线“粮道受阻,士兵仍缺衣少食”的奏报。
他以为自己在一步步靠近“仁政”的理想,可回头一看,新政像陷在泥沼里
——郡县官吏把减免的租税悄悄摊给小户,旧贵族藏着粮不赈济灾民;外部更糟,项羽没被消灭不说,还隐隐与赵佗勾连,岭南的兵锋已对着长沙郡。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又干又涩,像被风沙磨过。
眼泪不知不觉涌上来,模糊了眼前的龙纹御案——他想起三年前在父皇书房,自己捧着《尚书》慷慨陈词,指责父皇“严刑峻法、劳民伤财”,坚信仁政能让天下归心。
那时父皇只是盯着墙上的舆图沉默,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疆的关隘,他当时还觉得父皇固执,如今才懂,自己当年多像个捧着书本的稚子:
父皇看到的,是仁政背后的软弱会引旧势力反扑,是四方蛮夷对中原的觊觎;而他,只看到了书本里“王道乐土”的幻影。
“父皇……儿臣,知错了……”他对着空寂的大殿轻声说,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
眼角的湿意滑过脸颊,滴在龙袍的明黄纹样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殿外的风穿过窗棂,带着深秋的凉意,这一刻,他好像第一次看清了父皇的目光
——那目光越过咸阳宫的宫墙,越过中原的田野,落在了几十年后,帝国可能面临的所有风雨里。
赵高被两名内侍“请”回相府时,袍角还沾着宫门前的夜露,那份从咸阳宫带出的震惊与无措,
没在府中仆从的躬身行礼里消散半分,反倒在他屏退所有人、独留书房的寂静中,拧成了更沉的焦虑。
书房里没点多盏灯,只案头一盏青铜灯燃着,灯芯跳得厉害,昏黄的光在紫檀木案几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连带着墙上挂着的《天下舆图》
都忽明忽暗——岭南那片用朱红标注的地界,在光影里像块烧得发烫的烙铁,刺得他眼疼。
他瘫坐在铺着锦缎软垫的坐榻上,后背却没靠实,身子微微前倾,手指死死攥着案上一卷关于岭南军情的奏疏,竹简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
“大军南下……”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不自觉的发颤,目光黏在舆图上那条从关中延伸到岭南的补给线,
“岭南瘴疠之地,运粮队走十日就得损三成,赵佗在那儿经营五年,早把越地部落拧成了一股绳,以逸待劳;
项羽那小子,巨鹿之战能破釜沉舟,骁勇绝伦……这仗,一旦开了头,不是打三五个月,是要拖三五年!”
话没说完,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竹简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湿冷的汗,又猛地想起赵佗前日递来的文书
——字里行间全是索要粮草军械的措辞,却绝口不提出兵配合朝廷的事,当即冷笑一声,指节重重敲在案上:
“可若不管不顾?放任他和项羽在南越站稳脚跟,把那些散了的越人部落全整合起来,那就是养虎为患!
今日要粮要兵,明日就能拿着百越的印信,在番禺城裂土称王!”
他越说越急,目光扫过案头压着的越地户籍册
——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百越各部落的归降名录,可他比谁都清楚,那些部落首领认的从来不是咸阳的玉玺
,是赵佗手里的刀、给的粮,是那位在越地筑城、与越人通婚的“土皇帝”。
“稳住赵佗?”他嗤笑出声,笑声里全是自嘲,“与虎谋皮罢了!你退一分,
他就敢进一尺,下次要的就不是粮草,是岭南的兵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