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走进来,挥退宫人。殿内烛火摇曳,只剩下帝后二人。
“陛下忙到这么晚,当心龙体。”阿娇语气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并无从前的热络或怨怼。
刘彻看着她素净的脸,未施脂粉,长发垂肩,比白日少了几分皇后的威仪,多了几分女子的清丽。可那双眼睛,依然沉静。
“皇后今日所言‘徐徐图之’,深得朕心。”刘彻在榻边坐下,状似随意地说,“东南之事,确需谨慎。朕已命主爵都尉暗察。”
“陛下圣明。”阿娇站在一旁,并未靠近。
“皇后近来,读了不少书?”刘彻问,目光落在案几上摊开的星象图册。
“闲来翻阅,聊以解闷。”阿娇答道,“见星辰运行有序,天地浩瀚,便觉宫中琐事,不过微尘。”
刘彻心头莫名一动。星辰……他最近也时常夜观星象,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那深邃的夜空里,藏着什么他必须抓住的东西。是长生奥秘?还是……更宏大的掌控?
“皇后觉得,这星象,可预示人间祸福?”他忽然问。
阿娇沉默片刻,走到窗边,望向夜空。繁星点点,银河斜挂。一种极其熟悉又无比遥远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她曾无数次这样仰望,甚至……曾置身于那些星光之中?
她压下心悸,缓缓道:“臣妾浅见,星象或有常理,但人间祸福,终究系于人心与作为。陛下励精图治,使百姓安居,边陲安宁,便是最大的祥瑞。至于星辰……它们亘古运行,见证过无数王朝兴衰,或许只是提醒我们,人力有尽时,需存敬畏之心;但该行之路,亦当坚定前行。”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清泉流入夜色。
刘彻怔住了。这番话,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不是方士那套玄之又玄的吉凶预言,也不是儒生死板的劝谏,而是一种……超然却又务实、冷静却暗含力量的见解。仿佛她自己就曾站在某种极高的视角,看过兴衰轮回。
那种想要抓住什么、又抓不住的空虚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混合着一丝奇异的……慰藉?因为阿娇的话,某种程度上触及了他内心那无法言说的焦灼——对时间、对掌控、对永恒的焦灼。
他看着她映着星光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与他做了多年夫妻的女子,变得无比陌生,又隐隐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不是美貌,而是一种内核的、智慧与气度的光。
“皇后所言,甚是有理。”刘彻的声音低沉了些,他起身,走到阿娇身边,与她一同望向夜空。
两人并肩而立,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亲昵,却有一种奇特的、基于某种深层共鸣的静谧。
“阿娇,”刘彻忽然唤了她的名字,而非“皇后”,“若朕说,朕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想要填满,却不知该填何物……你可明白?”
阿娇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缓缓转头,看向刘彻。帝王俊美的脸上,在夜色中流露出罕见的、一丝近乎迷茫的疲惫。那眼神深处,除了野心,确有一片空洞的黑暗。
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影子——疯狂、偏执、毁灭一切也要抓住某个虚幻目标的影子。但那影子一闪即逝,快得像错觉。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再抬眼时,已是一片平静的温润。
“陛下是天子,心怀天下,所思所虑自然非常人可及。这‘空缺’,或许是陛下对大汉江山万世基业的忧思,是对开创前所未有之盛世的渴望。”她斟酌着词句,既不说破,也不敷衍,“臣妾愚钝,不敢妄测圣心。但臣妾相信,陛下以雄才大略治国,以仁德智慧驭臣,步步踏实,这盛世伟业,自会慢慢填补一切。至于那些虚无缥缈之物……”她顿了顿,“或许不如眼前灯火、身边之人来得真实可靠。”
刘彻深深地看着她。这番话,依然避开了他问题最核心的“空洞感”,却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方向,甚至……一丝极其隐晦的、属于“身边人”的暗示。
他忽然笑了,不是平日那种帝王威仪或算计的笑,而是带着点复杂感慨的、真实的笑意。
“灯火,身边之人……”他重复着,目光扫过殿内温暖的烛火,又落回阿娇脸上,“皇后,你变了。”
“人总会变。”阿娇也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了些许真实的温度,尽管底下依然藏着深潭,“陛下不也变了吗?变得更像一位……真正的帝王了。”
四目相对。
这一刻,没有前世的怨偶记忆,没有星陨文明的沉重负担。
只有两个被重置了记忆、却带着深刻灵魂烙印的男女,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凭着本能与“星尘回声”的指引,开始重新审视彼此,重新定位关系。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卫子夫即将登场,朝堂争斗从未停歇,刘彻内心的空洞与偏执仍是隐患,阿娇的布局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今夜,在这片亘古不变的星空下,在椒房殿的烛火旁,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新的、更加复杂也更具张力的连接。
不是爱情,至少不完全是。
那是一种基于深刻认知(哪怕是潜意识层面的)、彼此需要、互相试探,又可能走向真正理解与合作,抑或是更激烈对抗的……命运的羁绊。
夜还长。
大汉的史诗,正翻开全新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