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公兵法……”方腊点点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你在这儿守江,说说看,怎么藏,怎么动?”
岳飞眼睛一亮,这问题问到心坎上了。他略一想,开口道:“这一段江面宽,但水下暗沙多,河道弯弯绕绕。要说‘藏’,得借天时——像今儿这种雨雾天气,烽火看不清,传不远,就该多派小船在江上巡逻,用桨声、灯火迷糊对岸。要说‘动’……”他指向滔滔江水,“就得摸透水性。哪儿能偷偷渡过去,哪儿好打埋伏,什么时候涨潮,什么时候顺风。守江不光是守岸,得把江面也攥在手里。末将以前跟吕指挥使提过,造些快船,挑会水的弟兄练着,专门在江上巡弋、预警,可惜……”
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方腊没接这茬,目光转向那些营帐。帐篷是旧的,但扎得整齐,中间留出通道,区分出做饭的、放器械的、住人的地方,井井有条。
“这营里的规矩,也是你定的?”
“这是卢俊义将军定的防营通例。末将只是照着做,稍微细化了点儿。比如把灶台挪得离粮仓、兵器棚远些,加了雨天操练的地方,还有就是画了更细的地形水纹图。”岳飞答得谨慎,但说到“地形水纹图”时,语气里透出一丝藏不住的热切。
“图在哪儿?”
“在末将军帐里。”
“带路。”
岳飞引着他们往营地一角走。他的帐篷和普通兵卒的一样大,区别只在角落里多了一张粗糙的木桌。桌上整整齐齐摞着几本旧书,最上头是手抄的《孙子兵法》。旁边摊开着一卷用油布仔细包着的图纸。
方腊走过去看。
图纸是画在拼接起来的厚麻纸上的,墨线勾的,重要的地方用朱笔标着。长江的走势,南岸的地形、渡口、营垒、烽火台,甚至哪儿有淡水、哪儿有树林、哪儿有小路,都标得清清楚楚。北岸情报少,但也根据渔民的说法和有限的侦察,标出了可能的敌军哨位、滩涂情况。更难得的是,图边上还有小字注着不同季节的水位高低、风向变化、潮汐时辰。
“都是你画的?”
“是。平时巡防、跟老渔民打听、自己看天看水,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岳飞顿了顿,“就是对岸的消息太难弄,好多地方只能猜个大概。”
方腊的手指在图上游走,停在几处用朱笔画了圈的江段:“这几处是?”
“是末将猜想的,敌军最可能偷渡或者强攻的地方。这儿江面窄,对岸有芦苇荡挡着;这儿水流缓,暗沙少;这儿离旧宋军的烽火台远,不容易被发现……”岳飞说起来如数家珍。
“要是敌军真从这几处来,凭你手下一百人,怎么挡?”
岳飞脸色肃了肃:“要是小股探子摸过来,靠着预警和江上巡逻,还能挡一挡,赶走。要是大队人马硬闯……”他目光扫过图纸,声音沉下去,“那就得沿江所有烽火台立刻点火,各营按事先定好的法子,往受攻的渡口赶,靠着事先修好的工事,一层一层扛,给后头调兵遣将腾出时间。同时,得派敢死的弟兄,驾快船,趁乱绕到敌后头,烧他们的船,乱他们的阵脚。”
“要是援兵没到,工事破了,上头又让你死守不退呢?”
岳飞沉默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片冰冷的决绝:“那就打到最后一个弟兄倒下。但在那之前,会把带不走的粮草、军械全烧了,在要紧的路上布上陷阱,再把最准的敌情和地形图,派快马或者水性最好的弟兄送回去——让后头的兄弟们知道,金贼是从哪儿、怎么打过来的,哪儿能打回去。”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远处江涛隐隐的呜咽。
方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身处困顿,却把自己站成了一杆枪;守着百里江防,心里装着千里江山;有韬略,有狠劲,更有股不惜己身、也要把事情做到底的忠耿。
这样的历史狠人,窝在一个都头的位置上,可惜了。
在这马上就要和金兵见真章、将来更要直面北边强敌的关口,更是浪费。
方腊心里有了主意。他没亮身份,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递给岳飞。
令牌不是金的也不是铁的,颜色深暗,摸着冰凉。正面刻着一个复杂的古篆字(是“炎”字的古体变体),背面光滑,只在边沿有一圈细细的云纹。
“拿着这个,三天之内,去润州城,找江南诸渡口防御使卢俊义将军。”方腊语气平淡,却不容商量,“把令牌给他,他自会安排。”
岳飞双手接过令牌。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凉意直透掌心。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但明白这是天大的机缘。他单膝跪地,抱拳过头:
“末将岳飞,谨遵钧令!敢问长官尊姓大名,日后……”
方腊已经转身往帐外走,闻言脚步顿了一下,声音随着风雨飘进来:
“见了卢将军,你就知道了。”
说完,身影没入蒙蒙的雨雾里。
岳飞跪在帐中,手里攥着那块冰凉的令牌,耳朵里是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和永远也不会停歇的江风江雨。
他不知道,这枚突如其来的令牌,会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他从未想象过的大门。而那个今天没通姓名的“长官”,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他愿意用一生去追随、去扞卫的人。
江北,淮南,还有更北边那片在雨幕中模糊的、叫做故乡的土地,都将在他们共同的征程里,一点点变得清晰,不再只是风雨中一抹苍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