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大王……真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张叔夜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不敢保证。可至少,他在做。杭州城里,已经有三万百姓分了田。明年开春,他们就能在自己的地上耕种。孩子能上学,老人有饭吃——这些事,是实实在在的。”
鲁智深点点头。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能让老百姓吃饱饭的人,坏不到哪儿去。
“提辖,”张叔夜又说,“大王还让我带句话: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放下之后呢?是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还是留在红尘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大王说,鲁提辖是侠义之人,应当选后者。”
鲁智深心里一震。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杀了多少人,而是救了多少人。救金翠莲,救刘太公的女儿,救林冲……这些事,他记得很清楚。
可自从上了梁山,他救的人越来越少,杀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一个个瞪着眼睛看他,问他为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先生,”鲁智深深吸一口气,“六和塔……怎么走?”
张叔夜笑了:“我让人送提辖去。”
“不用。”鲁智深摇头,“洒家自己认得路。”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染坊方向。那里还有三十几个弟兄,等着他回去。
张叔夜看出他的心思,说:“提辖放心,你那队弟兄,我们会妥善安置。愿意留下的,欢迎。不愿意的,发给路费,送他们出城。”
鲁智深盯着他:“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
鲁智深点点头,不再多说,迈步朝城南走去。步子很大,很稳,一步一个脚印,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张叔夜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对那校尉说:“传令下去,城南所有关卡,给鲁提辖放行。任何人不得阻拦。”
“是!”
鲁智深一路向南走。穿过烧毁的街巷,穿过冰冷的废墟,穿过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路上遇到几队方腊的士兵,都远远看着他,没人上前。有一次,他甚至看见郭猛站在一处街垒上,两人对视了一眼,郭猛朝他点了点头。
鲁智深也点了点头。
走到南门时,城门开着。守门的士兵看见他,自动让开一条路。
鲁智深走出城门,回头看了一眼。杭州城矗立在雪地里,像一个巨大的墓碑,埋葬了太多东西。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约莫三里地,看见一座塔。塔很高,很旧,塔檐上挂着冰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就是六和塔。
塔下有个小院,院里站着个老和尚,正在扫雪。看见鲁智深,老和尚停下扫帚,合十行礼:“施主可是鲁提辖?”
鲁智深还礼:“正是洒家。”
“方丈等候多时了。”老和尚侧身让路,“请。”
鲁智深走进院子,走进塔里。塔里很暗,很静,只有香火的味道。他沿着楼梯往上走,走到顶层,推开一扇门。
门里是个小小的禅室,窗边坐着个老僧,正是净慈寺的方丈。
“鲁施主,你来了。”方丈含笑。
鲁智深在蒲团上坐下:“方丈早知道洒家会来?”
“不知道。”方丈摇头,“但老衲相信,有缘的人,总会相见。”
鲁智深看着窗外。从这儿能看到钱塘江,江面结了冰,白茫茫一片。还能看到杭州城,看到那些烧毁的房屋,那些死去的生命。
“方丈,”他说,“洒家……不想再杀人了。”
“那就别杀。”方丈说得很简单。
“可洒家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
“谁说的?”方丈笑了,“扫地会不会?挑水会不会?念经会不会?这些,都是修行。”
鲁智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方丈,你说……洒家这辈子,杀过那么多人,佛祖会原谅洒家吗?”
“佛祖原不原谅不重要。”方丈看着他,“重要的是,你自己原不原谅自己。”
鲁智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沾过太多血。
“从今天起,”方丈缓缓道,“你就在这儿住下。每天扫地,挑水,念经。什么时候心里清净了,什么时候再想别的。”
鲁智深抬起头:“那……洒家那些弟兄……”
“张先生已经派人去接了。”方丈说,“愿意来的,塔下有厢房住。不愿意的,发给路费回家。你放心,方腊大王说话算话。”
鲁智深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世界。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把一切都盖住了。好像那些杀戮,那些死亡,那些恩怨情仇,从来不曾存在过。
可他知道,它们存在过。而且会一直存在,在这世间,在每个人心里。
他能做的,只是从今天起,不再添新的。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