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陷阱与弩箭
残月西沉,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山林间的雾气尚未散尽,带着彻骨的寒意。解珍、解宝兄弟俩,带着一身山林里的露水、凝结的血污和挥之不去的晦气,还有那少了将近一半、如同惊弓之鸟般的人马,灰溜溜地摸回了梁山连营的阴影里。他们步履蹒跚,互相搀扶,许多人身上都缠着临时撕扯下的、早已被血浸透又干涸发硬的布条,沉默取代了出发时的豪言壮语,只有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声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营门口值守的小卒子正抱着长枪,靠着栅栏打盹,被这杂乱的脚步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望过去,瞧见这伙人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架势,心里就猛地咯噔一下,睡意全无。他认得打头的解珍、解宝两位头领,出发时是何等精悍威风,如今却像是被山魈鬼魅蹂躏过一般。小卒子不敢怠慢,转身就往中军大帐方向狂奔,鞋跑掉了一只都顾不上捡。
中军帐内,宋江和吴用几乎是一宿未合眼,两人对着一盏灯油将尽、火光跳跃昏黄的油灯,相顾无言,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在空气中弥漫。听见帐外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两人心里同时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们。等帐帘被掀开,看到解珍一条胳膊用脏布吊着,渗出暗红的血迹,解宝头上缠着厚厚的布条,还能看到干涸的血痂,后面跟进来的一群士卒更是个个耷拉着脑袋,伤痕累累,哼哼唧唧,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血腥和汗臭混合的气味。宋江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上涌,身子晃了晃,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吴用手里的鹅毛扇“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也顾不上去捡,只是死死盯着兄弟二人,嘴唇微微颤抖。
“公明哥哥……军师……俺……俺们……回来了。”解珍嗓子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沙哑微弱,话未说完,这条在山林中与猛兽搏杀都未曾退缩的汉子,噗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头颅深深垂下。解宝也跟着跪下,那颗往日里总是昂着的、彪悍的头颅此刻也耷拉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没了半分往日的神气。
“起来!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仔细说!”宋江强稳住心神,抢步上前,双手用力将兄弟二人搀扶起来,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解珍借着宋江的搀扶勉强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心的屈辱和悲愤都压下去,这才将进山之后如何一开始还算顺利,如何很快就被不知名的对手盯上,如何接二连三挨冷箭,如何踩中各种防不胜防的陷阱,如何在茂密的林子里被对方像撵兔子一样追着打,左冲右突也无法摆脱,最后又是如何丢下大批弟兄的尸体和缴获,拼死才从一条险峻兽径突围出来的经过,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诉说了一遍。当他哽咽着说到出发时五百号生龙活虎的弟兄,如今回来的不足三百,还几乎个个带伤,带去的干粮、器械、好不容易猎获的兽肉皮货也丢了大半时,这铁打的汉子眼圈彻底红了,虎目中含着的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哥哥!军师!真不是俺们不拼命,不敢厮杀啊!”解宝憋不住了,带着哭腔猛地抬起头嚷嚷起来,额头伤口崩裂,又渗出血丝,“是那帮贼厮鸟太他娘的刁钻狡猾!他们根本不跟你明刀明枪地干啊!尽玩阴的!躲在黑黢黢的树杈子上、厚厚的草窠子里放冷箭,那箭头上还抹了毒,见血封喉!好好的路上给你挖上陷坑,里面插着削尖的竹子;清澈见底的溪水里他给你下套子,绑着毒刺!简直是防不胜防,躲无可躲啊!俺们空有一身力气,连人家的面都没照清楚几个,就折了这么多弟兄……俺……俺心里憋屈啊!”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吴用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抬起掉在桌上的鹅毛扇,用那冰凉的扇子骨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半晌没有言语。帐子里静得可怕,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只听见那盏油灯灯芯偶尔爆出一个细微的噼啪声,更衬得这寂静沉重得让人窒息。
“山林……非我等所长啊。”吴用终于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里透着一股深彻骨髓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方腊麾下,竟有如此熟悉山地战法、将山林化为己用的劲旅……是贫道料事不周,筹划失误,小觑了江南人物。此番不仅折了我军锐气,更损了这许多忠勇弟兄的性命……罪在吴用,罪在吴用啊!”他闭上眼,脸上满是自责。
宋江仿佛没听见吴用的自责,他一屁股重重坐回椅子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不怪军师,不怪二位兄弟……是……是天不助我梁山,天不助我宋江啊……”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苍老得如同瞬间老了十岁,“二位兄弟辛苦了,也受委屈了。先……先带受伤的弟兄们下去,好好治伤,好生歇息吧。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解珍、解宝闻言,再次重重磕了个头,兄弟二人相互搀扶着,默默退出了大帐,那背影充满了落寞与悲凉。帐子里又只剩下宋江和吴用二人,相对无言,只有那即将熄灭的油灯,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最后一点指望靠山吃山、从山林中获取补给的微弱希望,如同这灯焰一般,彻底熄灭了,断了根。营里那点早已见底的粮秣储备,此刻更像是一把冰冷而钝挫的刀子,在每个人心头慢慢地、反复地割锯着。
这消息根本不可能瞒住,天刚蒙蒙亮,就如同瘟疫般在庞大的营地里迅速传开了。本来就没吃饱肚子的士卒们,三三两两聚在背风的角落,交头接耳,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惶惶不安和绝望。
“听说了吗?解珍、解宝两位头领,带着咱营里最会走山路的几百号人,进山找食儿,结果让人给打得屁滚尿流回来了!死伤老鼻子人了!”
“啥?山里也去不得了?那……那咱们以后吃啥?真要去啃树皮、挖草根了吗?”
“唉,这仗打得,真他娘的憋屈死了!天天饿着肚子,还得提防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冷箭,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恐慌如同无声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了整个梁山连营,渗透到每一个士卒的心底。
南边,“大炎”军这边,气氛可就截然不同了,简直像是提前过了年。山地营指挥石猛派心腹信使送回了解珍、解宝部队遗弃的一些猎叉、药弩、皮货,甚至还有几袋子从梁山伤兵或尸体上搜刮出来的、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饼子。东西虽然不多,寒酸得可怜,但其象征意义却无比重大。
庞万春看着那几袋代表着梁山窘迫境地的干粮,咧开大嘴,发出洪钟般的笑声,重重一拍信使的肩膀,差点把那精瘦的小兵直接拍得坐到地上去:“好!干得漂亮!石猛这小子,真给老子长脸!回去告诉他,给老子把山看死了!扎紧篱笆!一只山鸡、一只兔子也别给梁山那帮饿红了眼的死鬼放过去!饿也饿死他们!”
方百花仔细询问了信使交战的具体细节,包括对方如何中伏、如何被袭扰、最终如何溃退,听完后,她冷静地点了点头,对犹自兴奋的庞万春说:“庞大哥,石猛这一仗打得巧,打得妙,充分利用了地利和我军之长,彻底打出了我军的威风,也打掉了梁山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但梁山经此一挫,短期内应不敢再派遣大规模部队进山。可让石猛分出部分人手,一方面继续清剿山中可能残存的、被打散的小股梁山溃兵,肃清隐患;另一方面,也可组织那些熟悉山情的本地士卒和已经归附我们的山民,有计划地进山狩猎、采集山货、草药。如此一来,既能锻炼队伍,巩固我们对山林的控制,多少也能为大军补充些肉食、皮毛等军需,聊胜于无。”
“着啊!妙!”庞万春眼睛一亮,用力一拍大腿,“还是百花妹子你想得周到!光守着不让人家进来还不行,咱们自己还得往里捞点实惠!不能光看着!我这就吩咐下去,让石猛抓紧去办!”
圣公方腊得知此事详细奏报后,也是面露嘉许之色,当即下令重赏山地营全体官兵,酒肉犒劳。一时间,“大炎”军士气更加旺盛,欢声雷动,与北边梁山营地的死气沉沉形成了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