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有的。”许远颔首。“贡品事关国体丝毫马虎不得。每一窑烧出多少件品相如何装箱几许何时起运走哪条水路沿途哪个州县负责交接最后送到京师由哪位内侍省的公公签收……所有的一切都记录在册一式三份。一份存彭城府衙一份上报江淮转运使司最后一份直达中书省政事堂。”
他说着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这是彭城府衙存档的今年秋季‘官窑贡品名录’的副本。”
他解开油布将那厚重的卷轴在长条案的另一头缓缓展开。
一股子陈年纸墨混合着樟脑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卷轴上用标准的馆阁体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行行文字。
“秘色瓷莲花纹碗六尊甲字壹号箱。”
“白釉净瓶四尊甲字贰号箱。”
“………”
记录繁琐枯燥。
一边是残破的充满了杀伐之气的江湖暗语。
另一边是规整的充满了官僚气息的朝廷公文。
两份风马牛不相及的文书就这样并排躺在同一张桌案上。
顾长生走到桌案前。
他没有去看卷轴上的字也没有再去看木简上的暗语。
他只是拿起了旁边的狼毫笔蘸满了朱砂墨。
然后他提笔落在了那张展开的巨大的卷轴之上。
他的笔尖没有写字。
而是从木简上一个不起眼的符号“坤七”开始画出了一条鲜红的直线。
这条线越过了桌案的中央精准地落在了卷轴上一行同样不起眼的文字上。
那一行写的是:
“……青白釉兽首衔环香薰一对,坤字柒号箱。”
帐篷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顾长生的笔没有停。
第二条线从木简上的“重三石二斗”连接到了卷轴上“坤字柒号箱”后面那一行用小字标注的货物重量。
“……总重三石二斗三斤。”
分毫不差。
第三条线。
第四条线。
……
一条条鲜红的刺目的直线在两份文书之间被搭建起来。
它们如同一座座横跨深渊的桥梁。将那个阴暗的地下的罪恶的工坊与这个光明的规整的代表着大唐秩序的贡品运输系统死死地连接在了一起。
许远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花料……”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咀嚼着一个无比苦涩的词。“原来是黑话里的‘画’。指的是那些……画在瓷器上的花纹。”
“行件……他们把那些用骨头烧出来的‘零件’藏在了这些同样是成对的‘兽首’‘衔环’的……部件里!”
“官封勿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愤怒。“因为这是运往京师的贡品!箱子上贴着官府的封条!沿途的关卡不敢查也不能查!”
“他们这是在……用我大唐的官船用我大唐的漕运用我大唐的‘规矩’……”
“……在为他们自己运送那些用我大唐百姓的骸骨做出来的……妖物!”
“砰!”
他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
那只盛满了朱砂的砚台被震得跳了起来。洒出点点猩红的墨迹如同溅出的鲜血。
顾长生放下了笔。
他看着桌案上那张被朱砂线条切割得纵横交错的“蛛网”。
“骨大师……”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不是在对抗‘规矩’。”
“他是在利用‘规矩’。”
“他把自己变成了‘规矩’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