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春堂后院的厢房里,那股子混合着苦根、辛草与矿物锐气的浓烈药味,经久不散,几乎将每一寸木头纹理都浸透了。水汽氤氲,白茫茫一片,模糊了窗棂,也将屋内那尊铁塔般的身影笼罩得有些朦胧。
雷震整个人几乎埋在半人高的特制木桶里,只露出肌肉虬结、布满新旧伤疤的古铜色胸膛和一颗刺猬般扎手的脑袋。桶内深褐近墨的药汁翻滚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沉闷声响,灼人的热气持续不断地蒸烤着他,汗水如同溪流,从他额角、脖颈、胸膛不断滚落,汇入那一片深色之中。
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绷得像两块冷硬的铁坨,一双虎目圆睁,死死瞪着对面墙壁上一只缓慢爬行的蜘蛛,仿佛跟那小东西有八辈子的血海深仇。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灼痛感,从那翻腾的药液中汲取着近乎残酷的热力,钻入他左臂每一寸酸胀欲裂的筋骨深处。
“哎哟,雷头儿,您这龇牙咧嘴的模样,可比戏台上的净角还精彩三分!”玲珑清脆又带着点儿戏谑的声音,穿透蒸腾的水汽传来。她坐在桶边的小杌子上,手里那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对着桶底的炭炉扇着,控制着火候,小脸上满是看好戏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济春堂改刑房了呢。”
“放…屁!”雷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极度忍耐而嘶哑变形,“老子…舒坦得很!”话音刚落,一股尤其猛烈的药力像是烧红的锥子,狠狠凿进他臂骨裂缝深处,疼得他猛地一抽气,后面的话全化作了喉咙里一声压抑的闷哼。
“舒坦?啧啧,瞧您这汗出的,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哦不对,您可不就在水里泡着呢嘛!”玲珑扇子摇得更起劲了些,风带得炭火明灭,药汁翻滚更甚,“小姐说了,这‘虎骨锻筋汤’就得这个劲儿!药力不够猛,怎么把你那胳膊里堵死的瘀血和错位的筋络给冲开?您就偷着乐吧,这方子里好几味药可金贵着呢!”
雷震额角青筋暴跳,恨不得立刻从这“刑具”里跳出来,但一想到沈清漪那张清冷严肃的脸和那句“永久损伤”的警告,又只能硬生生将这念头摁回肚子里。他憋着一口气,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声:“…少拿沈姑娘压我!老子…老子知道轻重!”
“知道就好!”玲珑得意地扬起下巴,正要再刺他几句,房门被轻轻推开。
沈清漪端着一个白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刚调好的、色泽深碧的药膏,散发着一股比桶中药汁更清冽、却也更peg的草木寒气。她依旧是那身素净衣裙,在这湿热逼人的屋子里,像一株骤然移入的雪莲,带来一股冷静的气息。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炭炉的火候,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随即落在雷震那泡得通红发紫、甚至有些肿胀的左臂上,以及他那张因强忍痛楚而扭曲、汗如雨下的脸。
“感觉如何?”她声音平静地问,走到桶边。
“…还…还成!”雷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嘴硬,但嘶哑的嗓音和颤抖的尾音出卖了他。
沈清漪没说什么,示意他将左臂抬出药液。雷震咬着牙,艰难地将那条几乎不像属于自己的胳膊抬出水面。皮肤已被烫得发亮,毛孔舒张,隐隐有血丝渗出,看上去触目惊心。
沈清漪伸出三指,指尖微凉,轻轻搭在他肿胀的腕脉上,凝神细查。片刻,她又仔细查看了他手臂的颜色、肿胀程度,以及几处关键穴位的反应。
“药力吸收比预想中快,是好事。”她收回手,语气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比平日多了一丝凝肃,“但你体内旧伤太多,气血运行本就较常人更猛更急,这虎骨汤的刚烈药性引动之下,冲击力过强,反而易伤及本就脆弱的筋络。”
她将那碗深碧药膏放下,转身从带来的一个小布包里取出几味晒干的草药,快速调配着:“原方需稍作调整。减去三分虎骨粉,添入等份的‘寒水石’粉末和‘络石藤’汁液。寒水石性寒,可中和过猛的燥热,保护经脉不被灼伤;络石藤专司舒筋活络,其性柔韧,能引药力更温和却更深透地渗入筋髓。”
她一边说,一边将新配好的药材投入仍在翻滚的药液中,用一根长木筷快速搅匀。只见那深褐色的药汁颜色似乎变得更深沉了些,翻滚间带起的蒸汽,那股灼人的燥热感似乎稍稍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厚、更往骨头里钻的酸胀感。
“嘶……”新的药力一透进来,雷震忍不住又抽了口气,但这感觉与方才纯粹的灼痛有所不同,仿佛有一股清凉的力量在后面托着,将那尖锐的痛楚化开,变成一种更深入骨髓的酸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