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如狼似虎地将瘫软如泥的贾半仙及其同伙拖了下去。堂下百姓望着他们的背影,眼中再无丝毫对“鬼仙”的敬畏,只有深深的鄙夷和愤怒。
陆明渊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无数双含泪的眼睛,那目光中带着沉痛的哀悼,也带着坚定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宣布:
“为告慰枉死童工在天之灵,铭记此血泪教训,警示后人!本官决定,于城西乱葬岗旁,择向阳高地,立‘百童冢’!树碑勒石,镌刻所有已查明身份之童工名讳!永世祭祀香火!官府拨银,四时祭扫不绝!”
“大人英明!”
“陆青天!替娃娃们谢谢您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如同点燃了引信,排山倒海的感激声浪轰然爆发!许多人再也抑制不住,跪倒在地,朝着公堂方向叩首,泪水夺眶而出。那泪水里,有对逝去生命的哀伤,更有驱散长久阴霾后的释然与对未来的希望。
赵大勇站在人群最前方,穿着他那身破旧的军服,空荡荡的左袖管在寒风中飘荡。他仅存的右手,紧紧攥着儿子赵铁柱那块刻着“誓死追随陆昭大人”的残破腰牌。听着陆明渊宣布立碑的决定,这位断臂老兵布满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他没有下跪,只是挺直了佝偻的脊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公堂上那道绯色的身影,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属于军人的注目礼!那目光中,充满了血与火的淬炼后,最深沉的信服与托付。
雷震按着腰间断刀的刀柄(虽然刀已断,刀柄犹在),挺立在陆明渊身侧公堂之下。他那张刚毅的脸上,肌肉紧绷,牙关紧咬,听着百姓的哭喊和感激,看着赵大勇那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军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滚烫猛地冲上眼眶。他猛地别过头去,仅存的右臂抬起,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指节捏得刀柄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翻涌的情绪和无处发泄的力量,都死死地按回胸膛深处。
沈清漪静静地站在公堂侧后方,素衣清冷。她看着堂下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的百姓,看着赵大勇挺直的脊梁,看着雷震那强忍情绪的侧脸,最后目光落在公堂之上,那道在绯色官袍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的身影上。清冷的眸子里,水光微澜,带着深切的悲悯,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慰藉。她轻轻拢了拢衣袖,指尖触碰到袖袋里几根冰冷的金针。驱散人心的鬼魅,有时比祛除身体的沉疴,更需要一剂猛药,更需要一种洞穿虚妄的勇气。
数日后,城西向阳坡。
冬日的寒风依旧凛冽,吹过新翻的黄土坡,卷起零星的草屑。一座新起的巨大坟冢静静矗立,如同大地无声的怀抱,安眠着一百零三个过早凋零的幼小灵魂。冢前,一块巨大的青石碑巍然耸立。
石碑正面,由上至下,一行行镌刻着一个个冰冷的名字。那是仵作和书吏们根据残存的名册、冰俑编号、幸存者口述以及赵大勇等寻亲者的指认,所能查明的所有童工姓名。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如今却成了这冰冷石碑上,无声的控诉与永恒的哀伤。
石碑最上方,是四个铁画银钩、力透石背的擘窠大字——百童冢!
下方,是一篇由陆明渊亲自撰写的祭文碑铭,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呜呼!
稚子何辜?罹此百罹!
生如朝露,未曦而曦;命若蜉蝣,未央而央。
蝎吻烙骨,镣铐加身;暗窖无光,锻炉熬煎!
饥寒夺魄,鞭笞噬魂;呼号不闻,血泪成冰!
非厉鬼之索命,实人魔之凶残!
粮款化刀兵,童骨铺逆途;
此恨塞苍冥,此冤沉九泉!
今孽首伏诛,冢起城西;
勒石为证,永志此殇!
名刻于此,魂兮得安;
碑立于此,警钟长鸣!
愿尔来世,生于光天;
无饥馁,无苦役,无惊怖,得享人伦!
伏惟尚飨!
石碑前,香烛缭绕,纸钱灰烬随着寒风打着旋儿飞舞。王伯、老嬷嬷带着济春堂收养的小豆子、石头、妞妞,还有另外几个已恢复些生气、被寻到亲人的孩子,默默地摆放着简单的祭品——几个粗糙的馒头,几捧刚炒熟的黄豆。孩子们小小的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肃穆和茫然,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作揖。
赵大勇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他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旧军装,胸前佩戴着一枚早已褪色的军功章。他仅存的右手,捧着一小坛浑浊的土酒。没有言语,没有哭嚎。他默默地拔掉酒坛的塞子,将浑浊的酒液缓缓地、郑重地洒在冰冷的墓碑前。酒水渗入新翻的黄土,带着一个老兵、一个父亲最沉痛的哀思和无言的祭奠。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与酒水混在一处。
许多自发前来的百姓,默默地排在后面,依次上前焚香、叩首。没有喧哗,只有低低的啜泣声和寒风的呜咽。那曾经笼罩全城的、对“鬼童索命”的恐惧,此刻已彻底消散,化作了对这累累白骨的深沉哀悼和对罪恶的切齿痛恨。
陆明渊、沈清漪、雷震、玲珑等人,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陆明渊一身素服,负手而立,目光沉凝地注视着那座巨大的石碑和碑前祭奠的人群。寒风吹动他素色的衣袂,身影挺拔而孤寂。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照着冰冷的石碑和缭绕的青烟,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制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唯有那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刻骨的痛与恨。
沈清漪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素白的衣裙在寒风中微微拂动。她清冷的眸光扫过石碑上那一行行幼小的名字,落在前方赵大勇那无声落泪的佝偻背影上,最终停留在陆明渊那绷紧的侧脸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指尖触碰到那几根随身携带的金针冰冷的触感。驱邪易,安魂难。
雷震仅存的右手死死按在腰间断刀的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他魁梧的身躯如同铁铸,一动不动,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石碑上那“百童冢”三个大字,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压抑着风暴。那断臂处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尚未完成的使命。
玲珑眼圈红红的,悄悄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靠近雷震一步,小声地、带着哽咽说:“雷头儿…等你的手好了…等我们找到陆大人的账册…咱们…咱们一定…”
“一定!”雷震猛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和焚尽一切的恨意。他的目光越过哭泣的人群,越过冰冷的石碑,投向铅云低垂的天际尽头,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云层,直抵靖州,直抵那深藏于王府阴影中的仇敌!
寒风卷过坟冢,吹动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升上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青石碑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冰冷地矗立在向阳坡上,碑身上那一行行幼小的名字和那篇字字泣血的祭文,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无声地诉说着血泪,也无声地镌刻着沉冤昭雪后的第一道刻痕。
长路未尽,然此碑已立。
魂兮得慰,警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