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不知何时已停歇,只留下满城湿漉漉的阴冷,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混合着陈年血渍的沉闷气息。周府大门上那张猩红的“河神娶亲”帖,如同一个狞笑的伤口,在惨淡的月光下渗出令人心悸的妖异。帖子边缘,几滴尚未干涸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暗红朱砂,正缓慢地向下蜿蜒,如同无声的控诉。
陆明渊站在周府高耸的门楼下,玄色披风被夜风卷起一角,猎猎作响。他仰头凝视着那张帖子,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惊惶,只有一片冻结的、足以焚毁万物的寒冰。“月圆镜湖波,河伯娶娇娥。百童怨未散,请君入瓮来……”冰冷的字句在他齿间碾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威胁?战书?更是赤裸裸的挑衅!将百童冤魂与那镜湖女尸的诅咒串联,矛头直指他陆明渊!
“大人,”沈清漪清泠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同样仰望着那张猩红的帖子,素净的侧脸在月光下如同冷玉,“这帖子所用朱砂…色泽暗沉带腥,恐非寻常之物。帖上墨迹淋漓未干,钉入木门极深,出手之人,臂力惊人且毫无顾忌。”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更夫指甲缝里的曼陀罗花粉…与卷五童尸同源。这绝非巧合,是同一只手,在搅动浑水。”
陆明渊缓缓收回目光,转向沈清漪,眼底的寒冰之下,是翻涌的岩浆:“浑水之下,必藏大鱼。他们想用冤魂吓退本官,用这‘河神娶亲’引开视线?做梦!”他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声音斩钉截铁,穿透沉寂的夜色:“去乱葬岗!地窖!本官倒要看看,那累累白骨之下,还能挖出多少见不得光的铁证!”
马蹄踏碎积水,在湿滑的青石街道上敲打出急促而沉闷的鼓点。陆明渊一马当先,玄衣如墨,仿佛融入这无边夜色,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燃烧着冰冷的光焰。沈清漪策马紧随其后,素色的裙裾在夜风中翻飞,清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药箱在鞍侧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赵虎带着一队精悍衙役,擎着火把,如同一条沉默的火龙,撕裂浓重的黑暗,直奔城外乱葬岗。
还未抵达城墙根下的挖掘现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已然在夜风中弥漫开来。那不仅仅是尸骸腐败的气味,更混杂着一种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如同无数生灵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后残留的怨毒。火把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摇曳,勉强照亮了前方那片巨大的、如同地狱之口的深坑。
深坑边缘,泥水横流。被炸开的巨大青石板碎块散落四周,如同巨兽破碎的骸骨。洞口处,浓烈的焦糊恶臭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源源不断地涌出,混杂着泥土的湿腥和尸骸的腐败甜腥,中人欲呕。几个值守的衙役脸色惨白,远远地站在上风处,即使口中含着沈清漪配发的清心药丸,依旧忍不住阵阵干咳。
“大人!沈姑娘!”张龙从洞口旁迎上来,他脸上沾满烟灰,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干涩,“开出一条能下脚的道儿…那味儿…太邪性了!”他指着洞口,脸上犹带着心有余悸的震撼。
陆明渊翻身下马,脚步毫不停滞,径直走到洞口边缘。浓烈的焦臭扑面而来,含着药丸也无法完全隔绝那股直冲脑门的恶心感。他眉头紧锁,目光如刀锋般刺入那翻滚着黑暗与恶臭的洞口:“情况如何?”
张龙强忍着不适,语速飞快地汇报:“回大人!您和沈姑娘之前看到的那些…再往里挖,穿过一道坍塌的石门,里面…里面全是焦的!墙壁、地面、顶棚,全被大火烧得黢黑!地上厚厚一层全是焦炭灰和…和烧得不成形的骨头渣子!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是土哪是骨!许多地方还有铁水凝固的痕迹!弟兄们扒开灰烬,验!”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和一丝惊惧。
“铁水?”陆明渊瞳孔一缩,“冶炼痕迹?”
“是!”张龙用力点头,指向洞口旁边一堆刚从些灰白色的硬块,就是融化后又凝固的铁渣!还有这些,”他又指向另一小堆东西,那是几片扭曲变形、边缘融化粘连在一起的生铁碎片,上面同样覆盖着厚厚的焦黑,“像是…像是被烧毁的镣铐残骸!”
陆明渊蹲下身,不顾那刺鼻的恶臭,捡起一片扭曲的、边缘呈现熔融状态的生铁碎片。入手冰冷沉重,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焦炭和灰烬。他指尖用力,刮掉一小片焦黑,露出了
“清漪!”陆明渊将碎片递给沈清漪。
沈清漪早已戴上羊肠手套,接过碎片,凑近火把仔细察看。她清冷的眸子锐利如电,指尖在融化的边缘和扭曲的形态上仔细摩挲,又用指甲刮下一点附着在缝隙里的焦黑粉末,放在鼻端极其小心地嗅闻。“高温熔融痕迹明显。表面附着的碳化物,有油脂燃烧和骨殖焚烧后的混合气味。”她抬起头,看向陆明渊,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剖析,“大人,此地曾长时间、极高强度地焚烧大量尸体,并伴有铁器熔化。焚烧时,尸体上很可能…捆绑着铁制刑具。”
捆绑着铁制刑具焚烧!陆明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已非虐杀,而是近乎仪式性的毁灭!要将一切痕迹,连同受害者的存在本身,彻底抹除!
“好狠的手段!”陆明渊的声音如同从冰窟中捞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本官倒要看看,这焦土之下,是否真的能焚尽所有罪证!张龙!”
“卑职在!”
“带路!下地窖!去那焚尸之处!”陆明渊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大人!让他这个见惯生死的汉子也心有余悸。
“下!”陆明渊只有一个字,眼神冰冷如铁。他接过赵虎递来的、浸透了药汁的厚布捂住口鼻,又取过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毫不犹豫地矮身钻入了那喷吐着焦臭与死亡气息的洞口。沈清漪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清冷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洞口内狭窄的通道已经被简单清理过,但脚下依旧湿滑泥泞,混杂着踩碎的焦黑骨渣,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浓烈的焦糊恶臭如同粘稠的胶水,糊在脸上,即使隔着药布,也让人窒息欲呕。火把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几尺,四周的土壁被浓烟熏得黢黑,挂着湿漉漉的冷凝水珠,如同地狱墙壁上流淌的黑色油脂。
通道不长,很快便穿过了那道坍塌的、被熏得漆黑的石门框。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将人拉入更深的炼狱!
巨大的地下空间!比外层堆放尸骨的地窖更加广阔!但这里,没有累累白骨,只有一片死寂的焦黑!
目光所及,地面、墙壁、甚至头顶粗糙开凿的岩石顶棚,全都被一层厚厚的、如同墨汁浸透的焦黑所覆盖!那不是简单的烟熏火燎,而是被极致高温烈焰反复舔舐、彻底碳化的结果!地面上,堆积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骨灰和焦炭粉末,踩上去如同陷入沼泽,发出“噗噗”的闷响。许多地方,灰烬被扒开,露出骸!它们大多细小,蜷缩着,扭曲着,无声地凝固着临死前最极致的痛苦姿态。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地窖中央和几个角落,散布着大滩大滩凝固的、呈现出暗红铁锈色和诡异瘤状凸起的金属块!那是高温融化后又冷却的铁水!铁水凝固的边缘,还粘连着一些被烧熔了一半的、扭曲变形的铁制构件——依稀能辨认出镣铐的环扣、锁链的残段!一些尚未被完全烧毁的焦黑骨骸,其手腕或脚踝处,就深深地嵌在这些熔融又凝固的铁块之中,骨与铁,在烈焰中彻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空气中弥漫的焦糊恶臭浓烈到了极点,其中夹杂着油脂焚烧后的油腻感和一种奇异的、类似烤焦骨头的甜腥,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几个正在里面艰难清理的衙役,个个脸色青白,扶着墙壁干呕不止,几乎无法站立。
“大人…沈姑娘…这边…”张龙的声音在厚重的布巾下显得模糊不清,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举着火把指向地窖最深处一个角落。那里,灰烬被扒开得更深,几具相对“完整”些的焦尸显露出来。它们之所以相对完整,是因为被几块巨大的、尚未完全烧熔的生铁锭半压着,形成了一层脆弱的保护壳。尸体同样焦黑碳化,但形态尚可辨认。
陆明渊和沈清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灰烬和骨渣,走向那片区域。每一步都异常沉重。火把的光晕在焦黑的四壁上跳动,映照着那些无声的焦尸,如同地狱的壁画。
沈清漪在一具蜷缩着的、被半块生铁锭压住下半身的焦尸旁蹲下。这具尸体相对“完好”,至少四肢和躯干还保持着人形,只是如同被烧透的木炭,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尸体的脚踝处,赫然套着一副尚未被完全烧毁的镣铐!
这副镣铐明显比外层地窖发现的更加粗大、厚重!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黑色,即使在烈焰焚烧和厚厚焦灰的覆盖下,依旧能感觉到其材质的沉重与坚固。镣铐的环扣部分被高温灼烧得有些变形,但主体结构依旧顽强地锁在焦黑的脚踝骨上。
沈清漪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副镣铐上。她取出一块洁白的细布,蘸了些特制的药水,极其小心地擦拭镣铐表面厚厚的焦黑油垢。药水带着刺鼻的气味,迅速溶解了污渍。
随着污垢被擦去,镣铐的本体逐渐显露。暗沉无光的金属表面,并非普通生铁的粗糙,而是带着一种内敛的、冷硬的质感。在靠近脚踝内侧的位置,药水擦过之处,一个清晰的印记在火光下显现出来——依旧是那“双环套锤”的徽记!但这一次,徽记的线条更加刚硬、深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森严的官造气息!更重要的是,在徽记下方,靠近锁扣的地方,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被烟熏火燎几乎掩盖的凸起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