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械坊像一头被铁链锁死的困兽,沉寂在黑云压城的氛围里。拒马森严,火把彻夜不熄,衙役和民壮轮班值守,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坊墙内外每一寸可疑的阴影。坊内死寂一片,只有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或铁器无意碰撞的轻响,透露出里面被禁锢的、惶惶不安的气息。
雷震拄着他那柄九环大刀,像一尊门神般杵在拒马内侧临时搭起的木棚下。他那条伤腿被玲珑强行按在一条长凳上,裹得像根巨大的发面馒头,上面还滑稽地搭了条薄毯。他铜铃般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坊内那些紧闭门窗的工棚和仓库,仿佛要用目光烧穿那些黑沉沉的木板,揪出藏在里面的魑魅魍魉。
“娘的!憋死老子了!”雷震烦躁地一拍大腿,牵动了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瓮声抱怨,“跟守活寡似的!里面那群龟孙子屁都不放一个!张龙赵虎那边也没个信儿!急死个人!”
玲珑正蹲在棚子角落的小泥炉边,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炉上砂锅里咕嘟咕嘟熬着黑乎乎的药汁,浓烈的药味混合着军械坊固有的铁锈煤烟味,形成一种古怪的气味。她头也不抬,脆生生地回怼:“雷爷,您就消停点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姐说了,您这腿再乱动,以后就真成‘铁拐李’了!到时候连春风楼…哦不,济春堂的门槛都迈不过去,看您还怎么威风!”她故意把“济春堂”咬得特别清晰。
雷震被噎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哼道:“小丫头片子,牙尖嘴利!老子这是心焦!那些娃娃…那些娃娃的仇,就这么干耗着?老子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把那管事的揪出来,一刀刀剐了他!”他说着,拳头又捏得咯咯作响,眼神凶狠地扫过工坊深处。
“剐了他也得有证据啊!”玲珑撇撇嘴,用小蒲扇指着坊内,“您没听张龙大哥说吗?里面那些学徒力工,一问三不知,哭爹喊娘的说自己就是混口饭吃。管事的、账房、工头,全他妈跑没影了!连根带血的毛都没留下!您冲进去剐谁?剐空气啊?”她伶牙俐齿,把雷震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呼哧呼哧喘粗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负责外围巡逻的衙役气喘吁吁地跑进木棚,脸上带着一丝发现线索的兴奋:
“雷爷!玲珑姑娘!有发现!”
雷震精神一振,猛地想站起来,被玲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伤腿:“哎哟我的爷!您坐着听!”
衙役喘了口气,快速道:“我们在坊墙西北角外面,挨着那条臭水沟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新翻动过的土坑!坑里埋着些烧了一半的烂账本子,还有些破布头、烂麻绳!最重要的是,坑边上,散落着几小片深蓝色的碎布,看着像是从什么衣服上撕下来的!跟…跟沈姑娘从那些娃娃指甲缝里弄出来的靛蓝丝线颜色很像!”
“靛蓝布?!”雷震和玲珑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这绝对是关键物证!军械坊统一发放的工服就是靛蓝色的粗布!
“东西呢?快拿来!”雷震急吼吼道。
衙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正是几片边缘焦黑、沾满污泥的靛蓝色粗布碎片。
玲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小鼻子嗅了嗅,眉头皱起:“有股…怪味,像是什么草药烧糊了的焦味,还有点…腥气?”她抬头看向衙役,“坑里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东西吗?比如…药渣?或者烧剩下的植物根茎啥的?”
衙役想了想,摇头:“坑里主要是灰烬和烧焦的纸、布,没见着明显的药渣。不过那一片地界,紧挨着坊墙根,墙里头好像就是他们堆放废料和垃圾的地方,平时啥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往沟里倒,味儿冲得很。”
“废料堆?”玲珑若有所思,大眼睛滴溜溜转着,“沈姑娘说娃娃胃里有马钱子和曼陀罗花粉的痕迹……靛蓝布……烧糊的草药味……废料堆……”她猛地一拍手,“雷爷!这靛蓝布是关键!得赶紧给小姐送去!她肯定能验出更多东西!说不定这布上就沾着那些害人的药粉!”
“对对对!”雷震也反应过来,连忙对衙役道,“快!骑马!立刻把这布片送回县衙!直接交给沈姑娘!就说是在军械坊墙外埋赃物的坑边发现的!”
“是!”衙役不敢怠慢,小心包好油纸包,转身飞奔而去。
雷震看着衙役跑远的背影,又看看坊内死寂的工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妈的!总算有点像样的东西了!但愿沈姑娘能揪出点啥来!老子在这干坐着,比挨刀子还难受!”
玲珑重新蹲回小泥炉边,拿起蒲扇继续扇火,药味更浓了。她小声道:“雷爷,急也没用。小姐验东西需要时间,张龙大哥他们在外头跑断腿找线索也需要时间。您啊,还是老老实实喝药养腿吧!这药快好了,小姐特意加了味接骨草,效果可好了!”
县衙后院的药圃,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紧张案情格格不入的、近乎悲壮又带着点滑稽的气息。
几畦药田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翠绿的薄荷、紫苏散发着清冽的香气,几株刚抽穗的益母草在微风中摇曳。然而,药圃一角的石桌旁,却是一片狼藉。
柳如眉穿着一身簇新的杏子红绫裙,此刻裙角和袖口都沾满了泥土和可疑的草汁。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有些发白,眼圈微微发红,显然是哭过。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千金方》,书页被她翻得哗哗作响,旁边还放着几个敞开的药匣子,里面杂乱地堆着各种晒干的草根、树皮、叶片。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刚从药田里薅出来的、还带着湿泥的植物根茎。那根茎粗壮,表皮呈黄褐色,掰开一点,里面是雪白的肉。她死死盯着那根茎,又低头看看书页上画着的某种人参图谱,嘴里念念有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人参,味甘微苦,性温,大补元气,复脉固脱……根状茎纺锤形或圆柱形,表面灰黄色,上部有断续环纹……环纹……这……这上面好像也有点纹路?”她眯着眼,凑近了仔细看手中那根茎粗糙的表皮,努力寻找着类似环纹的痕迹,越看越觉得像。“对!肯定是!野山参!年份不够,所以环纹不明显!一定是这样!”
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一种“终于被我找到了”的狂喜和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自从被陆明渊当众呵斥“出去”,又目睹了月下赠玉杵那一幕,柳如眉的心就像被架在火上烤。她不甘心!她沈清漪不就是会点医术吗?她柳如眉也可以学!等她成了神医,看陆哥哥还不对她刮目相看?到时候,什么玉杵臼,她才不稀罕!
“补元气……复脉固脱……”柳如眉喃喃着,想起陆明渊苍白虚弱的脸色,心口一揪。陆哥哥中了毒,身体那么差,正需要大补元气!这野山参,就是天赐良机!她要是能亲手熬一碗参汤给陆哥哥补身子,他一定会感动,一定会重新看到她的好!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瞬间压倒了所有残留的理智和书页上那并不完全吻合的图谱。巨大的诱惑和急于证明的冲动让她热血上头。
“不管了!先尝尝!书上说神农尝百草,不也是靠尝的嘛!”柳如眉一咬牙,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拿起石桌上她削药的小银刀,从那粗壮的黄褐色根茎上,用力切下拇指大小的一块。
雪白的根肉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近乎土腥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