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眉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投石入水,在县衙后院漾开的涟漪很快便被更深的死寂吞没。陆明渊的书房内,烛火依旧跳跃,却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冰冷与铁腥。
那页从混乱中拾起、沾着黑芝麻碎屑和褐色药汁的账簿残页,此刻被小心地摊平在铺着白绢的书案上。沈清漪俯身,清冷的眸子映着烛光,指尖捻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精准地挑起几粒混杂在药汁干涸痕迹和糕点残渣中的、极其微小的黑色碎屑。
她将银针移至烛火上方,借着跳动的火焰仔细观察。那些黑色碎屑在高温下并未燃烧,反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金属光泽,边缘锐利。
“不是黑芝麻。”沈清漪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质地坚硬,棱角分明,遇高温不燃,反显金属光泽。”她放下银针,取过一方干净的素绢,用镊子夹起一小撮黑色碎屑,滴上几滴特制的酸性药液。药液浸润碎屑,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很快,素绢上便留下一片淡黄色的溶解痕迹。
“是漆粉。”沈清漪抬起眼,看向案后如同冰雕般的陆明渊,“军械坊用以涂抹新锻兵刃、防止锈蚀的桐油大漆,研磨后所得之粉。其色黑褐,味辛刺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页残纸,“此物混入糯米糕中…若非有意掺入,便是制作糕点的器具或盛放之器皿,曾大量接触此类漆粉,未曾彻底清洗干净。”
漆粉!军械坊防锈所用!
结论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书房内凝滞的空气。陆明渊深潭般的眼底寒光爆射,指骨无意识地收紧,关节处泛出青白色。
书房门被推开,雷震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夜风的寒意走了进来,脸色黑沉如锅底,手里捏着一卷墨迹未干的供词纸。
“大人!”雷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如同闷雷在喉咙里滚动,“赵周氏那婆娘,嘴倒是撬开了!”他将供词重重拍在书案上,正好压在那页沾着漆粉的残纸上,“军械坊那帮狗娘养的管事的!心都黑透了!克扣匠工的口粮是家常便饭!上头发下来的精米白面,大半都被他们偷偷换成发霉的陈米、掺沙的糙面!省下来的钱…”雷震铜铃大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都他娘的拿去买了金箔!包上些不知道哪儿来的破点心果子!隔三差五,就由萧远山那狗腿子派人来…大摇大摆地送进春风楼的后院!说是…孝敬徐三娘和那些贵客!”
金箔!点心!春风楼后院!
每一个词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刚刚发现的漆粉线索之上!
陆明渊猛地抓起雷震拍下的供词纸,目光如同冰锥,迅速扫过上面赵周氏歪歪扭扭、带着惶恐和恨意的字迹。当看到“金箔包点心”、“送入春风楼后院”、“萧远山派人”等字眼时,他深潭般的眼底瞬间掀起了足以冻结一切的狂怒风暴!
“好…好得很!”陆明渊的声音低沉缓慢,如同来自九幽寒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杀意和洞悉一切的森然,“克扣匠工血汗粮,换作金箔裹蜜糖。送入青楼销金窟,喂肥王府囊中蛆!”他指骨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在手背上暴起,仿佛要将那页薄薄的供词连同桌案一起捏碎,“好一条蛆虫蛀空的暗渠!好一个上下其手、沆瀣一气的贪墨链!”
书房内烛火剧烈摇曳,映着陆明渊冷硬如石刻的侧脸,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雷震喘着粗气,胸中怒火翻腾。沈清漪静立一旁,清冷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寒霜。
这条从军械坊伙房延伸至春风楼后院的暗线,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金箔!那在七具美人皮俑关节处熠熠生辉的金箔!那被用作白骨帖、承载着冤魂诅咒的金箔!其来源,竟如此肮脏!沾着匠工的血汗,裹着蛆虫的贪婪!
“大人!还等什么?!”雷震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赵周氏就是活证!这账簿残页上的漆粉就是铁证!还有那些金箔点心…春风楼后院肯定有猫腻!直接带兵抄了军械坊和春风楼!把那萧远山和王府的狗腿子都揪出来!砍了!”
“抄?”陆明渊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刺雷震眼底深处那狂暴的怒火,“抄军械坊?抄春风楼?凭一个匠工之妇的供词?凭一页来历不明、沾着漆粉的残纸?还是凭…那些早已被消化的金箔点心?”他的质问冰冷而尖锐,如同冷水浇头,“王府只需一句‘匠妇诬告、账簿遗失、点心无凭’,便能将你所有的‘证据’化为乌有!甚至反咬一口,告我们栽赃构陷,扰乱军需重地!”
雷震被噎得面红耳赤,巨大的憋屈感让他几乎爆炸,他喘着粗气,拳头捏得死紧:“那…那就这么看着他们逍遥法外?!看着他们用边军将士的抚恤金…包点心喂蛆虫?!”
“抚恤金…”陆明渊咀嚼着这三个字,深潭般的眼底寒光闪烁,如同暗夜中伺机而动的猛兽。他猛地站起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蛆虫要除,但须斩草除根!暗渠要断,必寻其源头!金箔…金箔是关键!”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线,穿透窗纸,射向沉沉的夜幕,“雷震!”
“属下在!”雷震下意识挺直腰板。
“调集所有可靠人手!明松暗紧!春风楼后院,军械坊库房,进出账目,尤其是任何涉及‘金箔’、‘纸张’采买的记录,给本官一寸寸地翻!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蛛丝马迹!还有…”陆明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查!给本官彻底清查近三年,经军械坊之手,所有送往边军卫所的抚恤封装记录!任何一笔对不上号的,任何一处含糊不清的,都给我标出来!”
“得令!”雷震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巨大的憋屈瞬间转化为狂暴的行动力,猛地一抱拳,转身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翌日清晨,天际刚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县衙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缓缓开启,带起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值夜的衙役打着哈欠换班,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潮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烧饼香气。
雷震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蹲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他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只能歪着身子,手里抓着一个脸盆大的、烤得焦黄的厚实烧饼,正恶狠狠地撕咬着,仿佛嘴里嚼着的不是面饼,而是仇人的血肉。粗壮的腮帮子随着咀嚼剧烈鼓动,发出沉闷的“咯吱”声,额角一道昨夜追查线索时刮破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更添几分凶悍。
他一边啃着烧饼,一边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空旷冷清的衙前街,脑子里还在翻腾着昨夜查到的那些狗屁倒灶的账目碎片——模糊不清的采买记录,对不上号的抚恤发放数目…越想越气,啃饼子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就在他准备把最后一大块烧饼塞进嘴里时——
“大人!青天大老爷!您要替边军的冤魂做主啊——!”
一声凄厉、嘶哑、如同破锣被强行撕裂般的哭嚎,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饱含着无尽的悲愤、绝望和一种被岁月风干的惨烈,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雷震被这突如其来的嚎哭惊得手一抖,半块烧饼“啪嗒”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影,如同风中残破的纸鸢,跌跌撞撞地从衙前街尽头的一条阴暗小巷里扑了出来!那人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色、打满补丁、肮脏破烂的旧号衣(军服),空荡荡的左袖管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荡。他头发花白蓬乱如同枯草,脸上沟壑纵横,布满风霜和污垢,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熊熊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踉跄着扑到县衙大门前,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右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洞开的县衙大门,朝着那象征着权力与法度的门楣,发出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嘶吼:
“冤啊——!永平堡边军三百二十七条人命!死得冤啊——!抚恤金…连…连封装纸都被克扣了啊!青天大老爷——!”
“永平堡”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雷震的心头!他猛地站起身,铜铃大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骇人光芒!边军!抚恤金!封装纸被克扣!这指向性…瞬间与昨夜陆明渊的推断和金箔线索死死扣合!
“老丈!你说什么?!”雷震一个箭步冲到那老兵面前,巨大的身形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永平堡?抚恤金封装纸?!说清楚!”
那老兵被雷震的气势所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惧色,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悲愤淹没。他死死抓住雷震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咳喘:
“军…军爷!您…您是衙门的大人吗?求您…求您带我去见县太爷!我…我是永平堡的守军!王老五!当年…当年跟着萧…萧将军守堡子的!黑沙堡惨案…我们永平堡是后援…堡子没破…可…可弟兄们…饿死的…比战死的还多啊!”
老兵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如同虾米般蜷缩,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一起流下,声音更加微弱,却带着刻骨的恨意:
“后来…后来朝廷拨了抚恤银子下来…说是…说是给阵亡弟兄的家小…还有…还有我们这些残废…可…可发到我们手里的…那…那装银子的袋子…薄得跟草纸似的!上面…上面贴着的金箔封条…那金箔…那金箔…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老兵的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濒死的灰败。他颤抖着,用那只仅存的右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包。那布包油腻肮脏,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臭、血腥和腐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