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渊哥哥!”柳如眉一眼看到窗边负手而立的陆明渊,脸上的惊惶瞬间被一种刻意的、带着讨好的娇嗔取代,扭着腰肢就要靠过去,“可吓死眉儿了!我听说衙门里出了急事?是不是又有刁民闹事?你没事吧?瞧你这几日操劳的,眉儿特意炖了上好的血燕参汤给你补补元气…”
她身上浓烈的脂粉香气与雷震带来的那股腐败腥锈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气息。陆明渊在她靠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侧身,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眉头蹙得更紧,眼底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与疏离:“柳小姐,县衙重地,非请勿入。本官正在处理紧急公务,请你立刻离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柳如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娇媚的笑容也凝固了。她看着陆明渊冰冷不耐的侧脸,又扫了一眼旁边泥猴似的雷震,委屈和不满立刻涌了上来,声音尖利了几分:“公务公务!又是公务!明渊哥哥,你眼里就只有这些泥腿子刁民的破事!什么瘟疫,定是那些穷鬼自己不干不净染了脏病!你可不能去!多晦气啊!万一…万一过了病气可怎么得了!”她说着,又想上前去拉陆明渊的衣袖,“快,先喝了这盅汤,暖暖身子…”
“柳小姐!”陆明渊猛地转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柳如眉,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凛冽的官威,“本官再说最后一次:出去!再敢干扰公务,休怪本官按律行事!”他的眼神锐利得让柳如眉心头一颤,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你…你凶我?!”柳如眉眼圈一红,泫然欲泣,狠狠一跺脚,“陆明渊!你…你不知好歹!我…我告诉我爹去!”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明渊,又不敢真的上前,最终只能愤愤地转身,带着一股冲天的怨气和浓郁的香风,扭着腰冲出了二堂,丫鬟连忙捧着汤盅小跑着跟上。
“大人…”一直守在门边的师爷赵文博这才敢上前一步。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学究,山羊胡子,面容清癯,此刻脸上也满是凝重和忧虑,“雷捕头所言,若属实情…这黑石村之祸,非同小可啊!下官…下官翻阅过县志,本县近五十年,从未有过如此诡异凶险的时疫记载。此症暴戾,染之即亡,恐…恐是‘大疫’之兆!大人…大人身系一县安危,万金之躯,切不可亲身犯险!当务之急,应速速行文上报州府,请府衙派下精通疫症的医官和兵丁,封锁黑石村方圆数十里,严禁任何人出入,再图后策啊!”赵师爷的声音带着颤音,显然是怕极了。他口中的“封锁”,几乎等同于放弃黑石村残存的生灵。
陆明渊没有立刻回答赵师爷的话,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雷震,语气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雷震,你带回来的那股气味,除了腐草血腥,可还有别的?比如…特殊的药味?或者…焚烧什么的味道?”
雷震皱着浓眉,努力回想,猛地一拍大腿:“有!大人这一提,属下想起来了!进村前那山风里,除了那股死气沉沉的怪味,好像…好像还夹杂着一点点烧香的味道?不,也不完全是庙里的那种檀香…更…更呛一点?有点苦…还有点…臭?对!有点像烧了某种很劣质的草药渣子!”
特殊的苦臭焚烧气味…陆明渊眼神微动。这绝非寻常疫病应有的特征!他心中疑窦更深,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隐隐浮现。
“大人!三思啊!”赵师爷见陆明渊不为所动,更加焦急,“此等大疫,古来便是‘十室九空’、‘阖门而殪’!昔年前任刘县令任上,辖内一小村闹时疫,刘县令心慈亲往抚慰,结果…结果染病身亡,阖县震动!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大人乃新科状元,天子门生,前程似锦,万不可…”
“赵师爷!”陆明渊打断了赵师爷喋喋不休的劝阻,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静,瞬间压下了堂内所有不安的躁动,“本官受命牧守一方,乃天子所托,万民所系。黑石村百姓,亦是我陆明渊治下之民!如今彼处罹此大难,无论是否时疫,无论何等凶险,本官身为此地父母官,岂有龟缩衙内、坐视子民哀嚎待毙之理?上报州府,自当速办。然远水难救近火,本官必须亲临黑石村!”
他的目光扫过赵师爷惊愕的脸,转向一脸肃然、胸膛起伏的雷震:“雷震!”
“属下在!”雷震挺直腰板,声如洪钟。
“立刻点齐二十名精壮衙役,备齐以下物品:生石灰二十袋,烈酒十坛,桐油五桶,干净白布五十匹,艾草、苍术等驱避秽气药草多多益善!再备快马,本官要即刻动身!”
“是!大人!”雷震抱拳领命,转身就要冲出去。
“慢着!”陆明渊又叫住他,补充道,“所有人,包括本官在内,以浸透药汁的厚布蒙住口鼻,双手不可直接触碰任何可疑之物!接触过病患或尸首者,立刻以生石灰水泼洒全身,衣物就地焚烧!违令者,严惩不贷!”他的指令条理分明,冷静得近乎冷酷,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强大掌控力。
“属下明白!”雷震重重点头,旋风般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彻回廊。
赵师爷看着陆明渊清冷而坚毅的侧脸,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劝,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脸上忧色更浓。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二堂,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大人!不好了!黑石村…黑石村又有人跑出来了!就在衙门口!快…快不行了!”
陆明渊瞳孔一缩,没有丝毫犹豫,袍袖一拂,大步流星地朝衙门口走去,步伐坚定而迅疾。赵师爷和一众书吏慌忙跟上。
县衙大门外,此刻已围拢了不少被惊动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惊惧。人群中央的空地上,瘫倒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她身上的粗布衣衫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暗褐色的可疑污迹。露出的手臂和脖颈上,布满了雷震描述中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蚯蚓般凸起的红痕,密密麻麻,在灰败的皮肤上异常刺目。她双眼浑浊无神,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乌紫,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伴随着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
“瘟…瘟神…”妇人涣散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衙门口那代表官府的威严门楣,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石阶,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嘶哑绝望的哀嚎,“…黑石村…完了…报应…红虫…吃…吃人了…”那声音凄厉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在县衙前空旷的场地上回荡,狠狠撞进每一个围观者的耳中。
“红虫吃人”四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听闻者的心脏。人群爆发出一片更大的惊恐哗然,不少人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陆明渊已大步走到近前,他无视了周围的骚动和那刺鼻的怪异气味(比雷震身上的更浓烈,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落在妇人手臂上那扭曲蠕动的红痕上。那不是简单的红肿或疹子!在午后惨淡的日光下,那些凸起的红痕边缘,似乎真的有什么极其微小的东西在…在皮肤下极其缓慢地移动!如同细微的血色沙粒在皮下游弋!
一股寒意顺着陆明渊的脊椎悄然爬升。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惊惶的人群,投向黑石村所在的、那被沉沉山影笼罩的西南方向。天光晦暗,层云低垂,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正对着清河县张开狰狞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