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横平竖直的字母,在昏黄的台灯光晕下,像一个生涩而郑重的承诺。
跳蚤市场赚来的那点钱币,此刻安静地躺在一个旧饼干盒里,成为这个小家庭最珍贵的储备金。Echo盯着那张夜校招生简章上的数字,又低头看看怀里正努力吮吸奶瓶的宇轩。小家伙吃饱喝足,眼皮开始打架,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宝贝乖,睡吧…”Echo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轻轻拍抚着宇轩的背脊,直到他彻底陷入甜梦。她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放进婴儿床,掖好小被子的角落,确保他不会被惊醒。
起身,关上卧室的门。狭小的客厅兼工作间里,只剩下她、一张摇摇晃晃的小餐桌、一盏光线不算明亮的旧台灯,还有那本摊开的、只写了一个单词的崭新笔记本。
社区夜校的初级法语课每周三次,晚上七点到九点。时间不算晚,但对Echo来说,却是个巨大的挑战——这意味着她必须找到一位信得过的、能在晚上帮忙照看宇轩的人。玛莎夫人年纪大了,晚上需要休息。沈翊医生工作繁忙,也不可能总来帮她看孩子。
钱的问题可以用跳蚤市场的收入勉强解决,但孩子呢?“或许…可以问问楼下的玛蒂娜太太?”Echo想起那位一头银发、总是笑眯眯的独居法国老太太,她似乎很喜欢宇轩,偶尔在楼道遇见,还会逗弄几下小家伙。
第二天,Echo抱着宇轩下楼,忐忑地敲开了玛蒂娜太太的门。她用磕磕绊绊的法语,夹杂着大量手势比划,艰难地表达了请求:想去上夜校学法语,希望玛蒂娜太太能在她上课的两个小时里,帮忙照看一下睡着的宇轩,她愿意支付一点费用。
玛蒂娜太太看着Echo眼中真挚的恳求和一丝窘迫,又看看她怀里粉雕玉琢、正咿咿呀呀冲自己笑的宇轩,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
“pasdeproblè,achérie!(没问题,亲爱的!)”她爽朗地摆摆手,拒绝了Echo掏钱的动作,“J’adorecepetitange!(我可喜欢这个小天使了!)tutravaillesdur,c’estbien!(你很努力,这很好!)Viensleissericiquandildort.(等他睡着了就把他送过来吧。)Jeserailà.(我会在这里的。)”
心头一块巨石落地。Echo连声道谢,眼眶有些发热。异国他乡,一点点微小的善意都足以点亮整个灰暗的角落。
于是,生活再次被精确切割。白天,宇轩醒着的时候,是属于母子俩的时光:喂奶、换尿布、做简单的亲子游戏、抱着他在狭小的公寓里踱步看窗外的鸽子。宇轩入睡后的短暂白天碎片,是属于焊枪、锯弓和锉刀的战场。而当夜幕降临,宇轩再次进入梦乡,被Echo小心地抱到楼下玛蒂娜太太温暖的起居室小床上后,属于语言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夜校的教室在一座老旧的社区活动中心二楼。推开门,混合着陈旧木头、粉笔灰和不同肤色的体味气息扑面而来。教室里坐了十几个人,肤色各异,神情带着相似的、对新语言的茫然和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老师是一位四十多岁、语速极快的法国女人,名叫索菲。她的发音清晰有力,但对于Echo这样的初学者来说,无异于一场呼啸而过的风暴单词雨。
“bonjouràto!(大家好!)”索菲老师的声音洪亮,“Aujourd’hui,onvaapprendrelessatatiolesprésentationsbasiques.(今天,我们将学习基本的问候和自我介绍。)Répétezaprèsoi:bonjour.(跟着我念:你好。)”
“bon…jour…”稀稀拉拉、口音各异的跟读声响起。
Echo紧张地捏紧了笔,努力模仿着老师的口型,试图让舌尖触碰上颚,发出那个清晰的鼻音“bon”,再让气流顺畅地滑出“jour”。然而,她发出的声音总是显得笨拙而扁平,要么鼻音太重,要么尾音拖沓。
“Non,non,non!(不,不,不!)”索菲老师立刻指向她旁边一个金发小伙子,“i!(像他那样!)éutezdifférence!(听听区别!)bon-jour!(你好!)urtetprécis!(短促而清晰!)”
小伙子得意地又大声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Echo涨红的脸。她感到脸颊像被火烫到,恨不得把头埋进书本里。
接下来的“nt?ava?(你好吗?)”更是灾难。那个喉间摩擦的“r”音,像卡在她嗓子眼里的鱼刺,怎么也发不出来。舌头仿佛有自己的想法,总是僵硬地停留在口腔中央,发出的声音既不像法语的“r”,也不像中文的任何发音,引来几声压抑的轻笑。
“adaEcho,essayezenre.(Echo女士,再试一次。)”索菲老师耐心地鼓励着,但眼神里的急切显示出课程进度的压力。
Eecho张了张嘴,努力卷起舌尖,喉咙用力:“…nt…sa…va?”声音干涩怪异。
老师无奈地做了个继续的手势,转向下一个人。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Echo。课堂上每一个流畅的发音,每一次老师满意的点头,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开始怀疑,自己那点可怜的跳蚤市场收入换来的,会不会只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
下课后,走在初冬微凉的夜风里,周围的法语交谈声、街头艺人的歌声、咖啡馆飘出来的笑语,都变成了无法破解的密码,将她隔绝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之外。白天在玛莎夫人那里被金属挫伤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此刻,耳朵和舌头仿佛也遭受了无形的挫伤,钝痛蔓延至全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