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骨灰占卜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裹挟着核医疗中心废墟特有的焦糊与铁锈味,沉沉压在张川肩上。风在扭曲的钢筋骨架间呜咽穿行,卷起细微却呛人的灰黑色尘埃,扑打着临时架设的强光灯。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中心区域——一块相对平整、铺满厚厚灰烬的空地。张川站在光柱边缘,身影被拉长,投在身后那片坍塌如巨兽残骸的混凝土块上。他手中托着一个深色骨灰盒,盒身冰凉,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冷,仿佛里面封存的不是无机质的灰烬,而是某种凝固的、沉甸甸的亡者余念。
陈克非蹲在不远处,戴着厚实的防割手套,正用一把短柄地质锤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块半掩在灰烬下的金属面板。他动作专注,侧脸线条在强光下显得异常冷硬,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泄露了这废墟下挖掘工作的紧张。林见远则靠在一根歪斜的、裸露着狰狞钢筋的水泥柱旁,他那双总是充满探究欲的眼睛,此刻透过镜片,正紧紧锁定张川和他手中的骨灰盒,镜片后的眼神复杂,混杂着疲惫、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即将发生之事的抗拒。
“真要这么做?”林见远的声音在寂静的废墟里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张川手中的骨灰盒,“这玩意儿……比周永坤本人还邪性。上次碰它,我办公室的服务器差点被烧成渣。”他试图用惯常的、略带锋芒的调侃来冲淡眼前这近乎巫术的氛围,但嘴角扯出的弧度显得有些僵硬。
陈克非停下了手里的敲击,锤尖悬在半空。他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块布满灰尘和可疑褐色斑点的面板上,声音低沉而平静地传来:“邪性?比起周永坤把自己拆了装进别人壳子里到处跑,这点‘邪性’算是讲道理的了。”他顿了顿,似乎在辨认面板上的纹路,“证据链现在断在缅甸那头的重生塔,我们这边能揪住的尾巴,就剩下这点‘灰’了。”他语气里没有疑问,只有陈述。对于这位刑警队长而言,只要能锁定目标,手段不过是通向结果的路径。
张川没有立刻回应。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骨灰盒。盒盖冰冷,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朴素得近乎诡异。这并非某个具体逝者的归宿,而是从永泰集团控制的那家问题殡仪馆核心档案室深处起获的“冗余数据”——经过特殊处理的、混杂了多种“祭品”残留物的灰烬样本。它们曾是人体组织的一部分,承载过生命,如今却在周永坤扭曲的仪式逻辑里,成了某种……活体定位的锚点?这个概念让张川胃部一阵翻搅。他想起父亲遗物中那本字迹狂乱、充斥着象征与隐喻的《九曜星占》手稿,关于“尘归尘,土归土,星轨引路”的晦涩段落。这看似荒诞不经的骨灰占卜,竟成了此刻他们唯一能抓住的、追猎周永坤这条幽灵的缰绳。
“道理?”张川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周永坤的道理,就是用别人的命和灰,铺他自己的‘通天路’。”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冷的盒盖边缘,“我们只是用他留下的‘路标’,把他揪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废墟里冰冷而带着放射性尘埃特有腥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感。“准备好了?”
“随时。”陈克非言简意赅,放下了地质锤,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灰烬。他走到张川身侧,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沉稳的压迫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本能地承担起警戒的职责。
林见远推了推眼镜,机械手指停止了敲击,发出最后一声清晰的“哒”。他站直身体,走到强光灯光的另一侧,与张陈二人形成一个三角站位,手中的微型高感度摄像机镜头盖已经无声滑开,幽深的镜孔对准了张川和他脚下的灰烬地。“记录模式已启动。张干事,请开始你的……‘科学仪式’。”他刻意在最后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但眼神里那份职业性的专注取代了之前的抗拒。
张川微微颔首。他不再言语,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手中的骨灰盒。他屈膝,动作缓慢而郑重,在铺满厚厚灰烬的地面上单膝跪下。冰冷的触感透过裤料传来。他解开骨灰盒上那对小巧却异常牢固的黄铜搭扣,“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
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逸散开来。那不是简单的尘埃味,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混合气息——微弱的、类似陈年纸张的霉味,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燃烧后的蛋白质焦糊气,最底层还隐约透着一股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腥气,如同暴露在外的伤口。没有风,盒内细腻如面粉的灰白色骨灰却似乎微微涌动了一下,仿佛里面蛰伏着某种微弱的气息。
张川屏住呼吸,右手探入盒中。指尖触碰到骨灰,一种极其微妙的触感传来——并非想象中的冰冷或粗糙,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吸附感的细腻与顺滑,仿佛触摸的不是无机物,而是某种极其干燥、极其细微的生命残骸。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指腹能清晰感受到那细微颗粒的存在感。然后,他手臂平伸,悬于地面灰烬层之上约半尺的高度。
时间仿佛凝固了。强光灯的光柱下,只有张川悬停的手臂和他专注得近乎凝固的侧影。陈克非如同一尊石像,纹丝不动,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废墟的每一个黑暗角落,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或光影都无法逃过他的感知。林见远的摄像机镜头如同冰冷的复眼,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切,呼吸都放得极轻。
张川闭上了眼睛。并非为了祈祷,而是为了隔绝视觉干扰,将全部感知集中于指尖那微不足道的重量和触感,以及身下这片饱含放射性尘埃和无数亡者信息的土地。他需要感知那种微妙的、被父亲手稿称之为“地脉”或“能量流向”的东西,用科学的解释来说,或许是微重力异常、残余磁场扰动,甚至是脚下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本身所承载的、由灾难和死亡烙印下的特殊信息场。他摒弃杂念,让意识沉入一种近乎冥想的专注状态。
几秒钟后,他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如同拂去指尖一丝看不见的尘埃。那捻在指间的、一小撮灰白色的骨灰,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去,融入了地面上厚厚的灰黑色废墟尘埃之中,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张川没有停顿,手指再次探入骨灰盒,捻起第二撮。这一次,他的手臂移动了位置,悬停在第一处落点偏右上方约一尺的地方。重复着那微小到极致的抖腕动作。灰白色的粉末飘落,没入黑暗的灰烬。
第三撮……第四撮……第五撮……
他的动作缓慢、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感,却又透出理科生做实验般的冷静与严谨。每一次捻取、每一次悬停、每一次抖落,都像是在一张无形的星图上,用这特殊的“星尘”标记着看不见的坐标。强光照射下,灰白色的骨灰在飘落过程中偶尔会闪烁出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荧光,如同夏夜草丛里飞散的、最微小的萤火虫。空气中那股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息似乎随着骨灰的飘散而变得更加明显。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当张川捻起第十七撮骨灰时,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强光下反射出一点晶亮。他的太阳穴开始传来阵阵隐痛,像是有细小的针在轻轻刺扎。耳边,风声似乎变得遥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如同高压电流通过老旧变压器时发出的噪音。他努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和手臂的稳定,将第十七撮骨灰准确地抖落在预想的位置。
就在这撮骨灰飘落,即将融入地面灰烬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片被强光笼罩的灰烬地面,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醒。被张川抖落骨灰的十七个点位,毫无征兆地同时爆发出极其明亮、极其纯粹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自落点中心骤然向上喷薄而起,形成十七道细长、凝练、边缘清晰得如同激光束的光柱!光柱直刺废墟上方浓稠的黑暗,瞬间将这片区域映照得如同鬼蜮。
张川闷哼一声,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正面击中胸口。剧烈的耳鸣如同尖锐的汽笛在他颅腔内疯狂嘶鸣,瞬间盖过了一切声音。眼前视野剧烈地晃动、旋转,强光灯的光芒、幽蓝的光柱、灰黑的废墟,所有色彩和形状都搅成一团混沌的漩涡。在眩晕和耳鸣的狂潮中,无数破碎的、高速闪过的画面强行挤入他的意识:
冰冷的金属台面,反射着无影灯刺眼的白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手指修长却异常稳定,正握着一把造型奇特、闪烁着寒光的手术刀,刀尖悬停在一个瘦小、苍白、不断起伏的胸膛上方——那属于一个孩子!张川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窒息。
扭曲跳动的仪器屏幕,上面绿色的波形线疯狂地起伏,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数字在急速变化。
一个模糊的背影,穿着深色的、类似宗教祭袍的宽大衣物,站在布满复杂管线和仪器的控制台前,正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孔即将清晰!
“呃啊——!”
一声压抑的痛苦低吼从张川喉咙里挤出。他身体剧烈一晃,单膝跪地的姿势几乎维持不住,下意识地用空着的左手猛地撑向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形。幽蓝的光柱依旧在他眼前狂舞,那些冰冷、残酷、令人窒息的记忆碎片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的意识。
“继川!”陈克非的低喝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部分混沌。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张川撑地的手臂,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陈克非不知何时已跨步上前,挡在了张川身侧,警惕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视着四周,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他声音紧绷:“怎么回事?看到什么了?”
林见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摄像机镜头死死锁定着那十七道诡异的幽蓝光柱和痛苦挣扎的张川,他的声音通过微型通讯器传来,带着明显的震惊和急迫:“张干事!光柱!那些蓝光!它们……它们在动!”
张川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脑中的剧痛和幻象碎片。他咬紧牙关,借着陈克非手臂的力量,强迫自己抬起头,重新看向那片被幽蓝光柱统治的区域。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十七道幽蓝的光柱,并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凝实。它们不再静止地向上喷射,而是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开始缓缓地、扭曲地移动起来!光柱的尖端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复杂玄奥的轨迹,彼此交织、缠绕、分离,速度快得惊人,在废墟上方的黑暗中留下道道灼目的残影。
光轨在移动、汇聚,渐渐勾勒出一个巨大、立体、不断变幻的图案!
“星图……”张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惊悸,“是紫微垣星图!”他认出了其中几颗标志性主星的位置和连接方式,正是父亲手稿中反复描绘、与周永坤命格仪式息息相关的核心星图——紫微垣!这由纯粹能量构成的星图,此刻正活生生地悬于废墟之上,散发着冰冷而神秘的光辉!
然而,这震撼的星图并非完整。它的核心区域,象征天帝居所的“北极星”位置,本该是最明亮、最稳定的光点,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空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挖去。而更让张川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在那片空洞的黑暗下方,一条由幽蓝光点连接而成的、细长蜿蜒的光带,如同一条冰冷的星河,正从星图边缘延伸出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指向性,穿越整个星图区域,最终……最终精准地投射到了三角站位中的一人身上!
那光芒的尽头,赫然落在了林见远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胸前——那植入他胸腔深处、用以支撑他重伤后躯体的高强度钛合金骨架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