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赛博处刑
林见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擦过右手手背。那块皮肤已经结痂,深褐色的凹凸痕迹组成了永久的摩斯密码烙印——“汝即祭品”。这行字像某种恶毒的预兆,在潮湿的天气里隐隐抽痛,与窗外铅灰色的低垂云层遥相呼应。距离缅甸那场差点把他们骨头都拆散的风暴,已经过去七天。七天,足够身体表面的淤青褪色,也足够他们三人像三只伤痕累累但异常执着的鼹鼠,在国内早已堆积如山的证据尘埃里,掘出周永坤庞大帝国的最后几根腐朽支柱。
“嘶——”林见远倒抽一口冷气,手背的刺痛让他猛地缩回手,指尖差点碰翻桌上的咖啡杯。
“又疼了?”坐在对面、正低头飞快翻动一沓厚厚财务审计报告的陈克非抬起头,眉头习惯性地拧着,但眼神里已没了最初对林见远的那种审视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关切和探究的复杂神色。他穿着便服,一件深灰色的抓绒外套,头发还有点乱,显然是刚从某个案发现场或者通宵的办公室直接过来的。
陈克非现在跟林见远说话,更像是跟一个……
需要小心对待的熟人。
“嗯,这鬼天气。”林见远含糊地应了一声,把手揣进夹克口袋,掩饰性地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速溶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他目光扫过陈克非面前摊开的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转账记录、空壳公司名称、以及触目惊心的资金流向箭头,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名字——周永坤。永泰集团那个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被“九曜重生教”蛀空的庞大躯壳,正被他们一点点剥开腐烂的皮肉。
“审计那边基本坐实了,”陈克非用笔尖重重戳着报告末尾的结论页,“永泰旗下至少有七家皮包公司,专门负责给境外那个所谓的‘九曜重生基金会’洗钱。手法不算新,但链条长,关联方多,隐蔽性极强。资金流最终汇入缅甸,跟张川那边追踪到的‘重生塔’建设资金完全对上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见远,“数额……足够他死十次。”
林见远点点头,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敲了敲。七天,他们三个人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他利用媒体的资源和渠道深挖永泰的媒体形象操控、慈善伪装,以及周永坤本人那些被精心包装过的“儒商”、“民俗保护者”人设背后的龌龊交易。陈克非则调动刑侦资源,梳理永泰过往涉及的所有可疑案件卷宗——那些曾经被压下或草草了结的工程事故、土地纠纷、暴力拆迁,重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清晰的黑金帝国脉络。而张川,带着反邪教办的内部档案和从缅甸带回的零散证据,将“九曜重生教”的现代变异形态、其与永泰集团千丝万缕的共生关系,以及核心教义中血腥的“命格置换”理论,梳理成了一份极具杀伤力的报告。
“周永坤的‘八字缺火’,需要掠夺他人命格填补自身气运,这邪说就是他所有罪恶的源头和遮羞布。”张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略显苍白的脸。他刚从部里汇报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教内称他为‘荧惑星使’,他利用这个身份,操控教众,敛财、灭口、进行那些骇人听闻的‘血祭’,目标就是最终完成对他最有利的‘荧惑守心’命格置换。缅甸的重生塔是祭坛,核医疗中心是手术台,而我们……”他苦笑了一下,“差点都成了他命盘上的祭品。”
“特别是林记者,”陈克非接了一句,目光再次落到林见远身上,带着一种林见远已经有些习惯,但依然觉得不太自在的探究,“你,还有苏晚,恐怕是他命格置换计划里的核心‘材料’。”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还有……我姐陈欣。”这个名字被他说出来时,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但空气还是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林见远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烙铁又烫了一下。陈欣。这个名字是横亘在他和陈克非之间的一道旧伤,曾经充满误解和怨怼。大学时的短暂情愫,最终因他无法言说的家庭变故和内心的封闭而草草收场。陈克非曾因此对他充满敌意,认为他辜负了姐姐。但经历了城中村纵火案、殡仪馆骨灰调包、缅甸重生塔的重重生死考验,特别是在核医疗中心地下祭坛,他们看到陈欣的名字出现在教派的“命格容器”名单上之后,陈克非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敌意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而复杂的好奇。
“陈欣……”林见远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避开陈克非的目光,盯着自己咖啡杯里浑浊的液体,“她的命格特质,可能恰好是周永坤所需拼图的一部分。当年……”他顿了顿,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翻涌上来,“是我主动断的。那时候我家里……一团糟,我觉得自己像个随时会爆炸的辐射源,靠近谁都是伤害。”他没有说细节,那涉及他早逝的父母、离奇的家族病史,以及他自己身上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胸口那块因童年手术而植入的钛合金支撑板,它此刻正隔着衣服,在阴冷的空气中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微凉。这感觉并不陌生,却在此刻格外清晰,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与这场巨大阴谋之间那根看不见的、令人作呕的脐带。
陈克非沉默了几秒,手指在报告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她后来……提过你几次。只说你不容易,没说过别的。”他抬起眼,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困惑和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所以,在缅甸,在核医疗中心那个所谓的命格转移波及到我?”
林见远喉咙发紧,只能点了点头。那一刻的恐惧,是害怕陈克非这个他并不算真正了解、却因共同经历生死而变得重要的伙伴,也被卷入周永坤那疯狂的命格漩涡里。他害怕失去这个刚刚开始信任的战友。
“行了,”张川适时地打破了这有些沉重的气氛,他放下水杯,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中央那块巨大的白板前。白板上贴满了照片、关系图、证据链,错综复杂的线条最终汇聚到中心——周永坤那张看似儒雅实则阴鸷的脸。“儿女情长先放放。现在证据链闭合了,邪教组织架构摸清了,周永坤的罪名板上钉钉。但怎么把他钉死?怎么让这起横跨二十多年、融合了黑金、邪教、玄学、高科技犯罪的滔天巨案,在阳光下彻底曝光?怎么避免他庞大的势力和背后盘根错节的保护伞,让一切再次沉入水底?”他拿起一支红色记号笔,在周永坤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圈,“常规流程,层层审批,风险太大。舆论,是我们现在最锋利的刀,也是唯一能快过他们反扑速度的武器。”
林见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也站了起来。记者的本能和对真相的执念瞬间压倒了其他一切。他走到白板前,指着上面核医疗中心顶楼的照片——那是周永坤为了完成最终“荧惑守心”仪式而改造的地方,布满了各种诡异的符文和连接着重生塔信号的设备。“就在这里。顶楼已经被我们的人秘密控制。周永坤,或者他的‘代理人’,就在近乎冷酷的锐光,“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自以为安全的时刻,把他拖到聚光灯下,让全世界看看这尊‘荧惑星使’的真面目。用直播,用最直接、最无法篡改的方式,把证据拍在所有人脸上。让流量,成为他的刑场。”
陈克非皱眉:“风险太高。现场情况复杂,信号干扰源不明,周永坤狗急跳墙……”
“所以需要你的后手,”林见远打断他,指向白板上核医疗中心建筑结构图的几个关键节点,“你的人,必须控制所有出入口,尤其是反应堆和地下祭坛的连接通道。防止他启动毁灭程序或者挟持人质。张主任,”他又转向张川,“我需要你坐镇后方,随时解析直播中可能出现的邪教符号、仪式语言,用专业角度即时拆穿他的谎言,稳住舆论场。同时,盯紧任何可能出现的‘意识上传’或‘命格转移’的能量异常信号,那是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证据。”
张川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我会架设好能量监测设备,同步分析直播流。如果他试图在亿万观众眼皮底下玩‘神降’的把戏,我就让他变成科学频道里解剖的青蛙。”
计划在紧张而高效的商讨中迅速敲定。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每一个节点都可能崩塌。但当他们三人站在核医疗中心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前,看着冰冷的金属门映出三人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身影时,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电梯门无声滑开,里面惨白的灯光倾泻而出,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金属的锈蚀气味,扑面而来。
电梯缓缓上升,数字不断跳动。林见远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右手不自觉地再次抚上左手手背的烙印。疼痛似乎被这电梯上升的轻微失重感放大了,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刺扎。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城中村纵火现场那堵焦黑墙壁上的三足鸟图腾,殡仪馆骨灰盒夹层里冰冷的人皮碎片,缅甸重生塔下张川父亲溺亡的模糊影像,苏晚躺在维生舱里、脊椎部位透出的诡异金属光泽……最后定格在童年那个冰冷刺眼的手术室,无影灯惨白的光,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以及胸口那块被植入的钛合金板带来的、最初也是永恒的异物感。这块金属,曾是他身体里一个沉默的秘密,一个与正常人生割裂的标记。如今,它却成了周永坤罪恶网络中的一个关键节点,一个即将暴露在亿万目光下的耻辱烙印。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门开了。顶楼到了。
一股强劲的、带着铁锈和尘埃味道的风瞬间灌入电梯。眼前是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空间,曾经是核医疗中心的设备层,如今被改造成了某种怪诞的祭坛与高科技直播间的混合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被低气压笼罩的灰暗轮廓,乌云翻滚,像浸透了脏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天际线。一场酝酿中的风暴让天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铅灰色。远处,几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云层,几秒钟后,闷雷声才隆隆滚过,震得脚下的金属地板都在微微颤动。
几盏大功率的应急灯在角落亮着,光线冰冷生硬,在空旷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房间中央,是一个由某种深色金属铸造的、形制古拙却又连接着无数现代线缆的祭坛,上面刻满了扭曲的三足鸟和星宿符文。正对着祭坛的,是林见远要求的直播区。几台架设好的高清摄像机像沉默的钢铁哨兵,镜头幽深,对准了场地中央预留的位置。技术组的同事小赵,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人,正在紧张地调试着设备,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几块巨大的显示器已经亮起,上面滚动着直播平台的测试信号和不断飙升的、等待开播的观众人数——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像滚雪球一样疯狂膨胀,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审判的“万众瞩目”。
“深哥,设备……有点怪。”小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指着其中一台主摄像机旁边连接的能量监测仪。仪器的屏幕并非稳定的读数,而是疯狂地闪烁着,绿色的波形杂乱地跳动着,峰值不时冲顶,发出轻微的、高频的“嘀嘀”警报声。屏幕一角,一个代表辐射强度的红色数字也在不安分地上下波动,虽然还在安全阈值内,但那不稳定的状态本身就透着诡异。“信号干扰非常强,尤其是……靠近那个方向。”他指了指房间中央那个阴森的祭坛。
林见远的心沉了一下。他走到主摄像机前,冰冷的金属机身触手冰凉。他弯下腰,凑近取景器。屏幕里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还有他身后那片空旷、诡异的空间。然而,就在他目光聚焦的瞬间,取景框的中心点,恰好落在他胸口的位置。镜头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动对焦的细微马达声响起,焦点死死地锁定了那里——他外套下,那块钛合金支撑板所在的位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这不是巧合!他猛地直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后面的一根金属支架,发出“哐当”一声响。
“怎么了?”陈克非和张川同时看过来,眼神警觉。
“这镜头……它自己锁定了我胸口。”林见远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指了指取景器屏幕。屏幕中心,清晰地框定了他胸前的位置,清晰得连外套的纹理都毫发毕现。
张川快步走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他迅速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箱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布满精密刻度的青铜罗盘。罗盘一拿出来,其上的指针就疯狂地旋转起来,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完全不受控制。他盯着罗盘,又看了看那台诡异的摄像机,低声咒骂了一句:“能量场异常!有东西……在主动呼应你体内的金属植入物!它在定位你!这祭坛……它可能是个活的能量节点!”
“定位我?”林见远感到手背的烙印灼痛感骤然加剧,仿佛在应和着张川的话,“定位我做什么?当靶子吗?”
“恐怕不止是靶子。”张川的声音凝重得如同铅块,“‘汝即祭品’……那个烙印,你体内的钛合金……林见远,你从一开始,就是他计划里最重要的核心祭品之一!这祭坛,这直播,现在可能都在他设计的程序里!我们以为在给他设局,也许……我们正走进他布好的刑场!”
就在这时,林见远口袋里的备用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加密信息。他迅速点开,是留在缅甸监视重生塔的线人发来的,只有一行字:“重生塔核心能量读数异常飙升,与贵方坐标形成强共振。塔顶出现不明蓝色光源,形态……类人。”
类人?苏晚?!
林见远猛地抬头,看向落地窗外翻滚的乌云。风雨欲来的气息更浓了。时间不等人。
“开播!”林见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恐惧?有。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大步走到直播区预留的位置,站在那冰冷祭坛的对面,站在几台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前。陈克非和张川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按计划散开,陈克非带着人隐入通往楼下的安全通道入口,张川则退到角落的临时监测台前,双手飞快地在键盘和仪器上操作起来。
小赵深吸一口气,对着林见远比了个手势,按下了直播启动键。
瞬间,几块大屏幕的画面切换。林见远的脸,和他身后那诡异阴森的祭坛背景,出现在千万个终端屏幕上。弹幕如同爆炸般瞬间淹没了画面边缘,速度之快,内容之疯狂,几乎形成了一道色彩斑斓的、不断滚动的光墙。
【卧槽!来了来了!】
【深哥牛逼!正面刚!】
【这背景……拍鬼片吗?】
【周永坤呢?恶魔在哪?】
【打赏走起!送恶魔上路!】
【火箭刷屏!审判开始!】
林见远无视了那些疯狂的弹幕,他的目光穿透镜头,仿佛要刺破屏幕,钉在某个藏身暗处的恶魔身上。他的声音通过高保真的麦克风清晰地传了出去,冷静,克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各位网友,我是城市晚报记者林见远。你们现在看到的,是永泰集团董事长周永坤精心打造的祭坛。二十七年,从1998年那场吞噬了无数矿工生命的矿难开始,他用沾满鲜血的黑金,豢养了一个名为‘九曜重生教’的邪魔。他自封‘荧惑星使’,用古老的邪说包装现代的罪恶,目的只有一个——掠夺他人的命格,填补他自身所谓‘八字缺火’的贪婪欲望!”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所有观众的心上。随着他的话语,大屏幕的一部分画面开始切换,播放由陈克非和张川提供的、经过严格脱敏处理的证据画面:矿难现场的模糊照片、标注着“九曜基金会”的洗钱路径图、教派内部描绘“命格置换”的诡异经卷残页、以及重生塔那狰狞的轮廓。每一份证据的出现,都引发弹幕新一轮的疯狂刷屏和打赏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