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面具裂痕
震耳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只留下一种尖锐的耳鸣在颅腔内嗡嗡作响。林见远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柱,粗粝的纹理硌着他的肩胛骨,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灰尘和浓烈香灰的呛人气息。高台上,祁明那暗金色的身影在剧烈震动后重新稳如磐石,无形的屏障似乎隔绝了所有的混乱与冲击。他那只刚刚倾倒了黑色粉尘的手,正以一种缓慢而充满仪式感的姿态抬起,对着壁画上那如同诅咒烙印般持续滚动的暗红色符文坐标——那指向缅甸重生塔的“神启”地图。那手势,带着掌控一切的冰冷嘲弄,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进林见远因挫败而翻腾的胸腔。
“陈克非!”张川的低吼带着罕见的急迫,穿透混乱的人声。林见远猛地从屈辱和愤怒中惊醒,视线顺着张川示意的方向急转。
苏晚!
她就站在距离那排散发着不祥幽蓝光芒的“引魂灯”不远的地方,混乱推搡的人群像潮水般避开她,形成一个诡异的真空地带。她单薄的身体在方才的余震中微微摇晃,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空洞、茫然,如同蒙尘的玻璃珠,此刻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壁画上那不断流淌的暗红符文和清晰的地图轮廓上!她的身体正经历着一种可怕的、非正常的震颤!那不是恐惧的瑟瑟发抖,更像是某种深埋在骨髓里的东西被强行唤醒,与外界那妖异红光、低沉的诵经余韵产生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鸣!她脖子上,那块贴身佩戴的、形状不规则的灰黑色金属吊坠,正透过薄薄的衣料,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与高台地面那脉动暗红阵图完全同频的光芒!红光妖异,将她脆弱的脖颈染成一片血色,其亮度甚至隐隐压过了旁边幽蓝的铯辐射光!
林见远的呼吸瞬间停滞!吊坠!辐射!共鸣!核医疗中心废墟里,苏晚昏迷前塞给他的那块冰冷坚硬、带着同样诡异纹理的金属碎片!他几乎是本能地探手入怀,隔着夹克内袋的布料,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碎片的存在——它在发烫!它在震颤!一种微弱却清晰的脉动,正与他右臂义肢肩关节深处那一直存在的、此刻变得异常强烈的牵引感同步共振!那感觉,像有一根无形的冰冷丝线,一端深深勒进他的机械骨骼,另一端则连向苏晚身上那块发光的吊坠,再延伸至高台那暗红的阵图核心!
“她的脊椎…那块金属…是接收器?还是…发射源?”一个冰冷、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上林见远的思维。缅甸重生塔的坐标,苏晚体内植入的金属脊椎,祁明的法阵…这一切被一条名为“辐射”的线索死死串在了一起!
“呃…操!”一声压抑着剧痛的闷哼从不远处传来,如同濒死野兽的低吼,瞬间将林见远拉回眼前的危机。
是陈克非!
他整个人半埋在倾倒的巨大青铜香炉里,滚烫的香灰泼洒了他一身,昂贵的定制西装被灼出焦黑的破洞,露出肩和胸口传来的剧痛都让他额角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他尝试抬起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垂落着,显然是脱臼了,甚至可能伴有骨裂。脸上沾满了灰白的香灰,混合着额角被香炉边缘磕破流下的鲜血,显得异常狼狈。那根改装过、爆发出强大电弧的警棍,脱手飞出,躺在几米外的猩红地毯上,兀自冒着几缕微弱的青烟。
“陈克非!”林见远低呼一声,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动了起来。他迅速将装着备用无人机和配件的沉重金属箱推向柱子更深的阴影里,同时将手中的控制平板塞进外套内侧。他猫着腰,借着混乱人群的掩护和立柱的遮挡,快速向陈克非倒下的位置移动。张川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另一侧靠近,动作迅捷而无声。
“别…别他妈管我!”陈克非看到两人靠近,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眼神里燃烧着不甘的怒火和更深的焦虑。他试图用没受伤的右手推开林见远伸过来的手臂,目光却死死锁在高台上那个暗金色的身影上。“坐标…缅甸…欣…!”姐姐的名字几乎要冲口而出,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更痛苦的喘息。他额角的血流得更急了,顺着脸颊淌下,在下巴处汇成一小滴,砸落在香灰里。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紧贴在因剧痛而绷紧的肌肉上。
“闭嘴!想死在这里喂虫子吗?”张川的声音冷得像冰,动作却异常利落。他单膝跪在陈克非身边,无视了对方抗拒的动作,双手迅速而专业地在陈克非的胸口、肩膀、手臂几个关键部位按压检查,手法精准得如同外科医生。他的眉头紧锁,目光扫过陈克非不自然下垂的左臂和明显塌陷了一块的左侧胸廓。“左肩关节脱臼,可能肩胛骨有骨裂。左侧第三、四肋骨疑似骨折。万幸没戳进肺里,但再乱动就说不准了。”他语速极快,从自己那个看似普通的深灰色战术背包里快速翻出一个小型急救包,取出绷带、固定夹板和一支预充式镇痛针剂。
“嘶…轻点!”当张川的手按到陈克非左胸塌陷处时,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由红转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忍着!刑警队长这点疼都扛不住?”张川毫不客气,动作麻利地将针剂扎进陈克非完好的右臂三角肌。冰凉的药液注入,剧烈的锐痛稍稍缓解,变成一种沉闷的钝痛,但陈克非紧咬的牙关依旧没有松开。张川手法娴熟地用绷带和夹板将陈克非受伤的左臂固定在胸前,形成一个简易的悬吊,尽量减少移动带来的二次伤害。“肋骨只能先这样,别做大动作。感觉呼吸困难立刻说。”他语气依旧冰冷,但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林见远在一旁警戒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混乱还在持续,大部分信徒陷入恐慌和无措,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哭喊、咒骂。但高台附近的区域,一些穿着统一藏青色服饰、神情明显更为狂热和凶悍的信徒,已经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开始有意识地驱散混乱的人群,眼神凶狠地搜索着闯入者。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立柱、角落、混乱的人群,搜寻着刚才那场“亵渎”的源头以及袭击“神使”的“恶魔”。
“我们暴露了,得立刻转移!”林见远压低声音,身体紧绷如弓弦。他看到有两个身材魁梧、眼神不善的信徒正分开人群,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搜索过来。
“走…后面…”陈克非靠着张川的搀扶勉强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如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嘶声。他强忍着剧痛,用眼神示意高台侧后方一条被厚重猩红帷幕半掩着的狭窄通道。那是他之前观察地形时发现的,可能是通往后台或设备间的路径。
张川立刻会意,架住陈克非没受伤的右臂,林见远则迅速捡起地上那根还在冒烟的警棍塞回陈克非腰间,同时警惕地断后。三人如同融入阴影的游鱼,趁着混乱和帷幔的遮挡,迅速而无声地没入了那条狭窄的通道。
通道内异常昏暗,只有墙壁高处几盏功率不足的应急灯投下惨淡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灰尘、陈年木质道具的霉味,还有一种…冰冷的、仿佛金属锈蚀的气味。通道狭窄得仅容两人勉强并行,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陈克非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痛哼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每一声都敲打在林见远紧绷的神经上。
“撑住,陈队。”林见远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干涩。他走在最前面,左手紧握着平板电脑——此刻它被调成了极低亮度的热成像模式,屏幕上显示着前方通道的轮廓和几个代表热源的模糊红点。他的右手机械臂保持着微微抬起的警戒姿态,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义肢肩窝深处,那股奇异的牵引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远离了法阵中心而变得更加清晰,像一根冰冷的指针,固执地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死不了…”陈克非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虚弱的倔强,汗水顺着下颌不断滴落,浸湿了张川架着他的肩膀处的衣服。“那王八蛋…面具…!”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显然刚才近距离的冲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警棍…擦到…面具…右耳…有东西…掉下来…”
面具!右耳!
林见远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在陈克非那裹挟着雷霆之势、却被剧烈震动和能量冲击打断的一击前,他的警棍尖端,似乎真的在千钧一发之际,极其短暂地、几乎是擦着祁明那暗金色面具的右耳廓扫过!当时电光火石,混乱无比,林见远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陈克非被炸飞的瞬间和能量爆发的冲击上,这个细节几乎被忽略了!
“掉下来什么?看清了吗?”林见远猛地停住脚步,回头急问。平板屏幕上,前方通道暂时没有新的热源接近。
“没…太快…”陈克非大口喘着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额头的冷汗和血污混在一起。“像…碎片…很小…反光…蓝色的光…”他努力回忆着那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蓝色的光?林见远的心猛地一跳!铯-137的切伦科夫辐射光?还是别的?
“是这里!”张川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他用没架着陈克非的那只手,指向通道侧前方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用老式挂锁锁着的铁灰色小门,门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设备重地,闲人免进”标签。门缝下方,有极其微弱的光线透出。“配电间或者杂物间。暂时安全。”
林见远迅速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套小巧的开锁工具——这是之前潜入殡仪馆时陈克非“友情赞助”的,没想到在这里又派上了用场。他手指灵活地拨弄着,金属探针在锁孔内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几秒后,“咔哒”一声轻响,挂锁应声而开。
一股更浓烈的灰尘和机油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堆满了各种废弃的舞台桁架、蒙尘的音响设备、缠绕成团的电线以及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道具箱。角落里,一台布满灰尘、指示灯完全熄灭的老旧配电柜像一尊沉默的钢铁巨兽。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一个昏黄的、蒙着蛛网的灯泡。这里显然废弃已久。
三人迅速闪身而入,林见远反手轻轻带上门。张川扶着陈克非靠着一个相对干净的木质道具箱坐下,再次检查了他的固定夹板和呼吸状况。陈克非闭着眼,眉头紧锁,但呼吸似乎比刚才稍微平稳了一些,镇痛剂开始起效了。
“蓝色的光…”林见远靠在门边,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门外通道的动静,脑中却飞速回放着陈克非描述的细节。面具右耳…碎片…反光…蓝色的光…这个信息碎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祁明那面具,绝非凡物!它不仅仅是一个象征,很可能是一个关键的装置!一个连接着能量源、控制着信徒、甚至隐藏着其真实身份的枢纽!那被警棍擦落的碎片,或许就是撬开这个枢纽的第一道缝隙!
“张干事,”林见远看向正在用湿巾清理手上香灰和血迹的张川,“祁明那面具,你了解多少?除了象征意义,它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法器?或者…控制终端?”
张川的动作顿了一下,将脏污的湿巾仔细叠好收起。他走到房间中央唯一的光源下,昏黄的灯光将他脸上的疲惫和凝重照得清清楚楚。他再次拿出那枚从不离身的青铜罗盘,指腹摩挲着其上古朴的星纹。
“释比的法器,往往承载着沟通天地、引动能量的作用。面具更是重中之重,被视为神灵意志降临的容器,是‘通神’的媒介。”张川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讲述古老的经文。“祁明这张面具…暗金材质,非铜非木,以我的眼力,也一时难以完全辨明。但其上符文之繁复,能量波动之诡异,远超寻常。它绝非仅仅是象征。”他抬眼看向林见远,眼神锐利,“你怀疑它是某种…科技与邪术结合的产物?控制信徒精神场的核心?”
“不止如此!”林见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陈克非说警棍擦过面具右耳时,有碎片掉落,并伴随蓝色反光!那蓝光,会不会就是我们在核医疗中心遭遇的铯-137的切伦科夫辐射?如果面具本身…或者面具的某个关键部件…就掺入了放射性物质?”
“放射性面具?”连闭目忍痛的陈克非都猛地睁开了眼睛,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那疯子…把辐射源戴在脸上?”
“并非不可能。”张川的脸色更加凝重,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罗盘,指针此刻正微微震颤,指向门外通道的方向——那是璇玑厅的方向。“《火经》有‘以身饲神,引星辉入体’的禁忌篇章,被视为邪道。若祁明真走了这条路,利用放射性物质强行刺激自身或引导某种能量…完全说得通。面具作为核心法器,嵌入放射源作为‘星辉’引子,再配合那九盏‘引魂灯’的铯盐蓝光…整个法会现场,就是一个巨大的辐射能量场!他是在用所有人的生命作为祭品,滋养他那疯狂的‘神格’!”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强烈的愤怒和后怕。
“那掉落的碎片…”林见远的思路愈发清晰,“如果面具右耳部分真的含有放射性物质或者其外壳材质,那就是铁证!而且,陈克非说他看到有东西掉下来,说明那面具并非坚不可摧!它存在弱点!那个右耳部分,可能就是它的‘阿喀琉斯之踵’!”
就在这时,陈克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忍着痛,用还能动的右手艰难地在沾满香灰和血迹的西装内袋里摸索着。他掏出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真皮钱夹,手指颤抖地打开夹层,从里面捻出一样极其微小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托在满是污迹的掌心,伸向林见远和张川。
“这…这个…”他喘着粗气,声音虚弱,“掉在我…衣领上…当时太乱…就顺手…”
昏黄的灯光下,陈克非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块极其微小的碎片!
它只有半粒米大小,边缘锐利不规则。材质奇特,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金色泽,与祁明面具的本体颜色完全一致!然而,最令人心惊的是,在这块微小碎片的某个断口截面处,正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幽蓝色光芒!
那蓝光,如同鬼火,在昏暗的杂物间里幽幽闪烁,与核医疗中心废墟中、与那九盏“引魂灯”所散发出的致命蓝光,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