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尘埃证言
市局证物中心地下三层的超净分析室，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杂质的金属子宫。空气里只有精密空调送出的、带着微弱臭氧味的恒定气流，冰冷、干燥，吸进肺里带着一种无菌的刺痛感。巨大的无影灯将中央的不锈钢操作台照得纤毫毕现，台面上，静静躺着一个打开的铅箔证物袋，里面是来自核医疗中心井底、林见远用命换来的那个刻着三足鸟的铅盒。盒盖已被技术手段无损开启，露出里面幽暗的内腔。
陈克非站在铅玻璃观察窗外，如同一尊沉默的、布满裂痕的石像。双手插在警裤口袋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麻木的刺痛。几个小时前井底那刺目的白光、林见远最后断断续续的嘶吼、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鼠群尖啸，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神经末梢。铅盒里那枚铂金镶钻戒指的碎片——姐姐陈欣的戒指——此刻像一块冰，隔着玻璃和铅层，冻僵了他的心脏。静湖坐标如同悬顶之剑，而眼前这个盒子，是打开剑鞘的唯一钥匙。
“陈队，初步外部扫描完成。”老秦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技术工作者特有的、被压抑的兴奋，“铅盒本体材质确认，高纯度铅锑合金，年代……至少在五十年以上。表面图腾刻痕，经激光微区成分分析，确认使用工具为高纯度金刚石刻针。鸟眼镶嵌的陨石碎片……”他顿了顿，声音凝重起来，“……成分与林记者在夜场发现的那块项链陨石完全一致，辐射特征同源，铯-137浓度……极高，且处于不稳定激发态。初步判断，它本身就是一个微型的……辐射信标或者能量触发器。”
“里面呢？”陈克非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目光死死锁定铅盒内幽暗的阴影。他不在乎什么信标，他只在乎林见远最后说的“搏动的芯片”和姐姐的下落。
“正在准备内部显微成像和微环境采样。内腔有残留物，成分不明。”老秦回答，操控着操作台上方的精密机械臂，探出细如发丝的显微探头和微吸管，缓缓伸向敞开的铅盒内部。
张川站在陈克非侧后方，金丝眼镜反射着无影灯的冷光，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深潭，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身体重心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静湖坐标、百年辐射年轮揭示的控制枢纽、还有眼前这个可能藏有枢纽核心线索的铅盒……所有线索正被无形的丝线拉紧，汇聚到一点。
显微探头的超高清图像实时传输到观察窗外的主屏幕上。铅盒内壁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电路蚀刻般的凹槽纹路，纹路走向诡谲，隐隐构成嵌套的几何图形。在盒子底部中央，固定着一个约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银灰色金属基板。基板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处微小的焊点残留和一道细微的、新鲜的刮擦痕迹。
“芯片……不见了。”老秦的声音带着一丝沮丧，“被取走了。看刮擦痕迹……很新，就在不久前。”他操控微吸管，小心地从基板焊点附近和凹槽纹路里吸取残留的微量尘埃和可能存在的生物痕迹。
陈克非的心猛地一沉！唯一的线索……断了？！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一拳砸碎眼前的铅玻璃！林见远豁出命去，就换来一个空壳？！
“别急。”张川沉稳的声音响起，像冰水浇在滚油上，“取走了芯片，但操作者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尘埃……是最好的无声证人。”他指向主屏幕上被放大的微吸管取样画面，“老秦，重点分析凹槽纹路和基板焊点附近的微尘。尤其是……有机成分和无机成分的异常组合。”
老秦应了一声，立刻将吸取的微量样本注入旁边一台流线型的、发出低沉嗡鸣的银白色仪器——同步辐射加速器微束x射线荧光光谱与质谱联用仪（Synchrotronμ-xRF\/S）。这是市局刚引进不久的大杀器，能在微观尺度上同时对元素和分子进行超高灵敏度、无损伤的分析。
屏幕上，代表着样本被高能同步辐射x射线束扫描的进度条缓慢推进，旁边密密麻麻的数据窗口开始疯狂刷新瀑布流般的元素谱线和分子碎片质荷比信息。复杂的图谱如同天书般滚动。
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陈克非焦躁地踱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井底林见远垂死的画面和陈欣戒指冰冷的碎片交替在他脑中闪现。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静湖，不去想赵建国，只将全部注意力钉死在主屏幕上那些跳跃的数据流上。
“有发现！”老秦的声音陡然拔高，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凹槽纹路底部残留的微尘里，检测到异常高含量的……钛！纳米级钛合金颗粒！能谱特征……与骨灰调包案b-7样本中发现的钛合金星图颗粒……完全一致！”
骨灰案！钛合金星图接收器！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东西的痕迹，竟然出现在这个古老的铅盒里？出现在那个被取走的“搏动芯片”附近？两者之间果然有联系！
“不止钛！”老秦的声音更加激动，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调出质谱分析窗口，“在钛颗粒富集的区域，同时检测到了异常的生物分子信号！是……皮肤角蛋白碎片！以及……微量皮脂腺分泌物！分子特征……指向人类皮肤组织！而且是……新鲜的！降解程度很低！”
人皮？！陈克非和张川同时一震！有人用皮肤接触过这个铅盒的内部？！在取走芯片的时候？！
“能溯源吗？dNA？”陈克非急问，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迫。如果能锁定是谁取走了芯片……
“量太少了！而且角蛋白和皮脂不含细胞核，无法提取完整dNA！”老秦摇头，但立刻补充，“但是！皮脂腺分泌物里含有丰富的脂质分子和激素代谢物！可以做特征谱库比对！”
“立刻比对市局所有在库人员的皮脂特征谱！包括近期的嫌疑人、关联人员！”陈克非立刻下令，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只要这个人曾在公安系统留下过生物痕迹……
“已经在跑了！”老秦迅速操作，庞大的生物特征谱数据库开始高速筛选比对。屏幕上，代表比对进度的光条飞速推进。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陈克非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张川则紧盯着皮脂质谱中几个异常尖锐的峰值，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老秦那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是难以置信的低语：“……不可能……怎么会是她？”
“谁？！”陈克非猛地冲到观察窗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秦。
老秦脸色煞白，手指有些颤抖地指向屏幕上弹出的比对结果。在“高度吻合”的标识下，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名字和一张证件照片：
陈欣
刑侦支队技术科主任法医师
照片上的陈欣，穿着白大褂，神情冷静而专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透着智慧与坚定。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陈克非脑海中爆开！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姐姐？！是姐姐的皮肤组织残留？！是她……取走了铅盒里的芯片？！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这怎么可能？！陈欣失踪了！她可能被绑架，可能身处险境！她怎么会出现在核医疗中心的井底？还在林见远之前取走了芯片？还留下了……自己的皮肤组织？！
“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陈克非猛地一拳砸在铅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玻璃嗡嗡震颤！他双目赤红，对着麦克风咆哮，“重新比对！用最高精度！一定是样本污染或者系统错误！不可能是我姐！”
“陈队！系统复核了三遍！匹配度99.97%！皮脂特征谱，尤其是几种特有的脂肪酸比例和痕量信息素代谢物，具有极高的个体特异性！就是陈欣主任！”老秦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张川上前一步，扶住因巨大冲击而摇摇欲坠的陈克非。他的目光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陈欣的皮脂质谱图，尤其是其中几个被特别标记的异常峰值。
“等等！”张川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了混乱，“皮脂成分异常！看这里！”他用激光笔指向质谱图上几个尖锐的、不该出现在正常人类皮脂中的峰，“苯丙胺类衍生物代谢物！浓度极高！还有……人工合成信息素类似物！以及……高剂量的糖皮质激素残留！”
他猛地抬头，看向脸色惨白、眼神混乱的陈克非，一字一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不是正常的生理皮脂！这是被人为操控、长期注射或服用特定药物后形成的‘化学指纹’！陈欣……她很可能被控制了！被药物深度操控！她的行动……甚至她的生理状态……都不再受自己支配！取走芯片的，是她的身体，但未必是她的意志！”
“药物控制？！”陈克非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巨大的悲痛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怒火！周永坤！赵建国！还是那个藏在静湖地下的恶魔？！他们竟然敢对陈欣用这种下作手段！
“能追踪药物来源吗？或者……控制者？”陈克非的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杀意。
“需要更详细的毒理分析和代谢路径溯源，但……”张川的目光扫过铅盒内部凹槽纹路中残留的钛合金颗粒和异常皮脂的混合区域，镜片后闪过一丝精光，“……或许，这些‘尘埃’能告诉我们更多。”
他转向老秦：“老秦，对钛颗粒与皮脂混合物区域，做超高空间分辨率的μ-xRF元素分布成像！看它们的结合形态和空间关联！”
老秦立刻执行。强大的同步辐射微束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微观尺度上扫描那片混合残留区域。屏幕上，一幅令人震撼的元素分布伪彩图逐渐生成！
代表钛元素的蓝色光点，并非均匀散布，而是清晰地镶嵌在代表皮脂有机成分的黄色区域边缘！更确切地说，是密集地吸附在皮脂中某些特定的脂质分子结构周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金属-有机”复合界面！
“它们在……‘吃’这些脂质分子？”老秦惊疑不定。